重生2004:独行文坛 第245节

  所以我认为我代表了今天中国很多年轻人的特点。

  面对观念上的分歧或者无端的恶意,我们不再像父辈一样内敛、沉默,在争执面前往往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们不仅会质疑、会辩论、会抗争,而且还是以极其喧嚣的方式。互联网放大了这种个性,而我算是第一代被互联网精神浸透的中国年轻人。

  所以我格外喧嚣。”

  渡边恒雄疑惑道:“互联网自由、平等的特性,确实会造就这种性格,但是日本比中国更早普及互联网,无论是门户网站,还是网络论坛,都比中国更早成熟。

  为什么日本没有产生像中国一样的‘互联网一代’?日本出色的年轻作家也不少,但似乎没有一个像你一样……恕我直言,‘吵闹’的。这又是为什么?”

  张潮听完问题,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个答案何必由我来说?它就在您刚刚的问题里。”

  渡边恒雄有些意外,思考了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你是说,‘成熟’?”

  张潮点点头道:“是啊,成熟。在日本,许多新技术都成熟得太快、成熟得太早。互联网普及化到现在不过10年时间,为什么您认为它‘成熟’了呢?”

  这个观念让渡边恒雄难以理解,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10年了,它还不够成熟吗?要知道,在日本,不仅能依靠互联网来获取信息,互相沟通;

  我们还可以通过互联网做生意,企业都建立了自己的网站,想要了解产品、联系生产只需要点击几下;

  哦,还有日常消费,据我所知,东京的许多餐馆在美食网站找到评分,食客只要按图索骥就能找到它们。

  还有现在的视频网站,大家足不出户就能看到精彩的影视剧……它还不够‘成熟’吗?”

  渡边恒雄说完,观众席中响起了一片附和声。对日本人来说,眼前的互联网就已经相当够用了,他们想象不出以后还能怎样。

  张潮则在心中冷笑不止。某种程度上,这算是日本的优点,但也是束缚他们的枷锁。

  比起中国人,他们更容易接受新思想、新制度、新工具,并且会在很短时间内在本国环境下将之催发到原产地也自叹不如的程度,在竞争中取得优势。

  但是这些思想、制度、工具被迅速“催熟”后,日本人就会沾沾自喜地停留在原地,反复压榨成熟品的价值,哪怕已经变成“药渣”了,仍然舍不得丢掉,还要为此编造出诸多美好的理由

  比如2024年还在使用的传真机、3.5寸软盘,比如2024年还和2004年一个德性的论坛版式……

  这种保守的结果就是,一旦缺口被打开,就是整个行业的彻底溃败。就像日本人坚持使用翻盖手机直到2014年,在上面发展出了看电视、浏览网页、移动支付、视频通讯……等一整套完善的独立生态。

  但等iPhone撬开一条缝后,2年之内,日本本土的手机厂商几乎全军覆没,不仅国际市场没了,国内市场占有率也掉到了个位数。

  张潮开口道:“我不是产业专家,我不想判断或者预言互联网在日本是不是已经‘成熟’了。

  我想说的是,它成没成熟不是重点,重点是各位这种迫不及待认为它‘成熟’的心态。‘成熟’意味着变化停滞,陷入自我重复的漩涡当中。

  当中国的年轻人认为‘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时候,日本的年轻人却觉得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并不值得为此发出自己的声音。

  所以我们更有勇气向既有的规则发起挑战,而日本的年轻人或者逃避、或者接纳。”

  渡边恒雄神色一滞,有些苦涩地问道:“你觉得日本的年轻人缺乏勇气?”

  张潮道:“个体并不缺乏,但整体确实如此。准确来说,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不缺少勇敢的个体。

  但作为一个整体,要展露出挑战规则的勇气,我认为至少日本并没有做到。”

  渡边恒雄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转向台下,对着观众道:“我老了,不想用老人的眼光看待你们。

  你们中有不少年轻人,你们觉得张潮桑讲得对吗?”

  随着渡边的话,观众席的灯光也随着亮起,镜头也随之对准了他们。

  观众们显然有些惊慌,一时间竟然没有人举手。直到渡边恒雄在台上有些不满,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诶,不要丢日本国民的脸面啊,你们这样不是坐实了张潮桑的观点吗?”才有几个人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现场导播很快把话筒递给其中一个大概30岁、戴着眼镜,颇有书卷气的男子,他接过话筒先做了自我介绍道:“我叫河田诚宏,我觉得张潮桑说的不对。

  日本的年轻人也很有勇气,也有很多自己的见解和想法,只是我们不像中国人那样会把意见都说出来。口无遮拦地说出意见未必全是好事,也许这个意见是错的呢?

  说错了被人指出来,实在太丢人了。”

  张潮听完王震旭的翻译以后,拿起自己手边的话筒道:“说出错误的意见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吗?”

  台下的日本观众几乎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张潮继续道:“一个运动员在训练馆里挥汗如雨训练了四年,要开奥运会了,他害怕在赛场上输给别人丢人,就干脆不参加比赛,请问他之前的训练有什么意义呢?”

  河田诚宏有些不服气地又站起来道:“那不一样,运动员是经过了四年的艰苦训练,他当然要参赛。不能这么类比!”

  张潮笑了起来,追问道:“你之前接受的教育、读过的书、做过的事,难道不是在‘训练’吗?如果这都不能支撑你们勇敢说出意见,那是不是还要‘训练’的‘训练’?”

  河田诚宏哑口无言,满脸通红,颓然坐回了座位。

  渡边恒雄听完两人的对话,略有所思,他对张潮道:“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日本年轻人缺乏勇气的原因?我们太在乎面子,如果觉得会被人驳斥,就干脆不把话说出口。”

  张潮点点头道:“是啊。石原慎太郎先生一生不就靠肆无忌惮地‘敢说’,就被视为‘男子汉’和‘武士’吗?说明这种勇气在日本,是一种比中国更稀缺的资源。

  东亚文化当然都有内敛、隐忍的一面,只是中国人更不容易沉溺在其中而已。”

  渡边恒雄叹了口气,其实这些思考他作为日本的文化精英也曾经做过,但是始终无法如张潮这样的旁观者一样洞若观火地指出来。

  过去外部学者研究日本的民族性,要么就太执着于表象导致观点偏颇,如《菊与刀》;要么就是太过于“客气”,以至于缺乏针砭力。

  张潮不是学者,但作家自有其洞悉世界本质的锐利,所以虽然说出的意见并不算多么深刻,但却能从交流的细节入手,直切要害,并且直白、准确地表达出来,让现场所有的日本人都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毕竟今日的日本是世界排名前列的发达国家,听到的赞美远远多于批评,更遑论这么公开而直接的批评。

  渡边恒雄道:“张潮桑的话,让我想起维特根斯坦的名言「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原来许多民族性格的秘密,就藏在我们的母语里。”

  “我也不同意他的说法!大和民族从来不缺少勇气!”忽然台下一个观众大声说道,即使没有话筒,台上也清晰可闻。

  渡边恒雄眉头一皱,向控场的现场导播使了一个眼色,意思再明显不过:把这个捣乱的人赶走!

  但是张潮却率先出言道:“导播,能把话筒给那位先生吗?我觉得这场访谈,现在才有意思起来。”王震旭也第一时间就把张潮的话翻译了过去。

  导播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用眼神向渡边恒雄求助。

  渡边恒雄见张潮都这么说了,只好再次示意,把话筒递给刚刚说话的观众。

  观众席的灯光再次亮起,这次站起来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大叔,一脸的傲娇神色,他接过话筒同样做了自我介绍:“我叫藤井二十郎,是一名中学历史老师。

  我可以用我专业告诉张潮桑,大和民族从来就不缺乏勇气。在一千三百年前,我们就在朝鲜的战场上挑战强盛的唐朝建立的亚洲秩序;

  四百年前,我们依然在朝鲜的土地,挑战强大的明帝国主导的亚洲秩序;一百年前,我们终于在朝鲜的土地上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清帝国,开始成为亚洲的主宰力量!

  此外,我们还是第一个在正面战场上挑战并击败欧洲列强的东亚国家;我们还占领过大半个中国,还在太平洋上摧毁了美国的舰队……

  这些,都是东亚,乃至亚洲无人能做到的伟大功绩。请问,我们的年轻人如果没有勇气,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向既有的世界秩序发起挑战,并且取得辉煌的胜利!

  所以,张潮桑,你的这些话只是无稽之谈,是用巧妙的言语来掩盖逻辑的漏洞。

  在铁证如山的历史面前,一切花言巧语都是苍白的!

  大和民族,就是亚洲,乃至世界最有勇气、最优秀的民族!”

第363章 勇气,是智力活动的产物

  藤井二十郎说到最后,渡边恒雄不自觉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就要出声呵斥。

  不仅是因为身为反战者的立场,更是因为这样的言论在访谈中出现,可能会引发张潮的过度反弹,让节目走向失控。

  于情于理,他都想跳过这一节。

  不过渡边恒雄目光一瞥,发现正在听王震旭同步翻译的张潮,并没有因为藤井二十郎的话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依然十分淡定,甚至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这是翻译没有把藤井的话转达完整?还是说得更委婉些了?”渡边恒雄犹豫了一下,又坐回了沙发里,准备看张潮的反应行事。

  张潮听完王震旭的翻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顺便伸掌向渡边恒雄示意没有问题,自己可以回答。

  等全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张潮的身上,他才拿起话筒道:“刚刚这位观众介绍自己是中学历史老师是吧?”

  藤井二十郎又起身骄傲地道:“东京最好的中学,开成中学校!”

  观众席发出一阵惊呼,满满的羡慕意味。

  王震旭翻译的时候补充了一下背景道:“开成中学校是东京最好的私立中学,偏差值高达78,被誉为‘东大生的摇篮’。”

  张潮听完点点头道:“既然是名校的历史老师,想必专业水准不会差,那么就应该知道,历史不是凝固的一个又一个片段,而是一条流动的河。

  刚刚那些内容,想必你在课堂上也对学生说过吧?那你有没有告诉学生,这条河后面究竟流向了什么方向呢?”

  藤井二十郎再次起身,脸上挂着轻蔑地笑容道:“你是说最后日本又战败了吗?但你不是想说我们大和民族缺乏勇气吗。

  失败的结果,不能用来否认挑战的勇气!日本虽然是一个小岛,但日本人并不懦弱!”

  张潮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勇气的认识,实在是太肤浅了。在你的脑袋里,用武力挑战既有的秩序、规则,就是勇气的象征?

  那为什么要挑战别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为大和民族争取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这种话。”

  藤井二十郎这次没有站起来,他脸色开始变得尴尬,只是连连摇头。

  这是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上层精英用来糊弄底层百姓的话术,在战后被严厉地批判过,属于右翼分子即使心里认可,也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他要是承认了,那开成中学校历史教师这个职位,八成要丢。

  而其他的借口也不成,因为他自己举的统统都是日本跑到别国的领土上打仗的例子,怎么掩饰,都不能冲淡血腥味,索性沉默好了。

  张潮等了一会儿,看对方没有回答,于是继续道:“那好,就绕过这个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不讨论‘挑战’的动机。

  日本用武力去‘挑战旧秩序’以后呢?又带来了什么‘新秩序’呢?”

  藤井二十郎显得更加局促不安了,这个问题他同样无法回答。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一大特点是既缺乏长远的战略规划,也没有短期的战略目标,只有一个又一个的口号。

  这些口号最终变成了一个“挑战”接一个“挑战”的无限套娃,永无终止的献祭,最后毁灭了自己。

  张潮微笑地看着藤井二十郎,这种典型的挖坑给自己跳的傻子,就很日本有些话说出来爽,但却不能放在台面上讲,你一个中学老师又不是石原这样的政客。

  石原讲完有人兜着,还能骗到选票,你说错话只能失业。

  张潮叹了口气道:“支撑这些所谓‘挑战’的,并不是勇气,而是冲动。如果勇气如此廉价,它也不会成为人类最高贵的美德之一。

  就像我前面说的,运动员参加比赛,是因为历经了漫长而艰苦的训练;讨论中提出意见,是因为经过了许多年的学习。

  这些‘挑战’是基于对自身的认识、对客观情况的掌握,以及清晰的目标和实现的路径,绝不是‘板载’冲锋。”

  王震旭翻译到最后一个句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翻了出来。

  在场的日本人脸色都变了一变。无论立场如何,听到这个词的日本人脑子里都会产生类似的画面。

  渡边恒雄突然能感受到张潮听藤井二十郎说到“占领大半个中国”时的感受了。

  张潮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平静如水:“既然你喜欢军事,那我也举一举军事的例子伟大的克劳塞维茨在他的不朽之作《战争论》里,曾经花了整整一个章节论述‘勇敢’在战争中的作用。

  让我总结,其实就一句话「勇敢是智力活动的结果,真正的勇敢只存在于那些智力较高的人群当中。」”

  如果说刚刚那句话只是让在场的日本脸上不好看,这句话则直接让现场哗然,就渡边恒雄也变了脸色。

  藤井二十郎憋红了脸,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接过话筒反驳道:“你是在说大和民族智力太低吗?我们有多少诺贝尔奖得主,有多少伟大的发明创造,有多少惊艳世界的艺术创作……我们是最有智慧的民族!

  一个中国人,在日本人面前谈论智力,实在是太可笑了!”

  藤井二十郎的话引得不少日本人的同声附和,甚至有人在现场喊起了:“斯巴拉西(好样的)!”

  毕竟日本在战后60多年取得的成就还是非常令他们感到骄傲的,在70年代、80年代,欧美社会很是刮了一阵“日吹”风,日本人一度被夸成是“最聪明、最团结、最坚韧”的民族。

  “最聪明”可是排在第一位的。

  张潮直接上来就否认了他们“智力”,确实让现场所有日本人产生了一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同仇敌忾之感。

  要不是已经是21世纪了,估计立刻就有人要提出和张潮决斗,谁输了谁切腹那种。

  为张潮做翻译的王震旭已经两股战战了,毕竟张潮可以拍拍屁股回国去,他可还要在日本混。

  张潮仍然是一脸无所谓的云淡风轻,拿着话筒平静地道:“所以,有智慧到每次对外发动战争都铩羽而归,至今仍然只有这四座大岛;有智慧到自己的国土驻扎着其他国家的军队,犯了罪本地法院都不能审判;

  有智慧到签下一纸协议,把四十年发展的成果几乎拱手相让……这样的例子,我还要再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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