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晚一愣一愣、心事重重的样子,和我当年刚谈恋爱一样。”
“……”
“恋爱,也不是不能谈,但要注意时机嘛,毕竟现在高三。”
“真没有!”张潮有些急了,干脆说:“我一模考砸了,分数估计不太好看。”
“……”这次轮到父亲无语了,不过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师,什么考试失常没见过,还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才一模,离高考还有半年。”
“可是,如果我高考还是考得不理想怎么办?”张潮出言试探。
“那要看多不理想了。”
“如果,如果本科线都上不了呢?”
张父这次倒没有太意外,他知道儿子是个大偏科,成绩本身就比本科线高一些而已,失常了可不就上不了本科了。
“你等着,我去拿样东西。”张父离开饭桌,回到房间,不一会拿出来一张纸,递给张潮,“你看看。”
张潮其实在张父拿出纸来的时候已经知道是什么。那是一份证明,证明张父在乡村地区当老师超过二十年。
只是在原时空的2004年,这份证明是在高考完了以后,报志愿时,张父才拿出来的。
“这是我前一阵去教育局开的证明,证明我的教龄用的。国家有政策,像我这种情况,你报提前批的师范,可以加20分。之前怕你不好好复习,就没有拿出来。”
张潮顿时又有看到班主任老王把斯伯丁篮球没收走的感觉。
在原时空里,这份证明最后没起作用,因为自己的分刚好够用。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这20分很可能起到关键作用。
这时候张父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列了十几个师范院校的校名和去年的文科录取线:“这些学校都都不错,你就算考失常了,加上我这20分,也能录取。所以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复习就好。”
张潮一眼就看到自己原先学校的名字赫然其上。
时间线又试图尽量把历史拉回原来的轨道上?如果自己不写那些文章,不做那些努力,而是好好复习,是不是也能考回原来的学校?
那自己做的这一切,还有意义吗?是不是反而奔着失控的方向去了?
张潮一时间想不明白,不过还是向父亲表了决心。然后匆匆揣上钱,就出门理发了。
虽然无法预测后果是什么,但他的文章已经发了,想追也追不回来。至于换了学校,会不会再遇到那个人……时间线,会给出答案吧……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形象打理一下。
2004年的张潮,留着这时候男生普遍爱留的半长不短三七分,但是既没有定型,平时也没空打理,反而显得油腻腻、邋里邋遢的。
衣服搭配在2024年的眼光看来,也花里胡哨太土气。这一切都让张潮没眼瞧自己。
张潮没去熟悉的理发店,那儿的老师傅这辈子只会光头、寸头、三七分三种发型,胜在便宜。
他是去县城唯一有点现代商业气味的平街,找了一家年轻师傅开的发廊,连说带比划,整整一个多小时,把师傅折腾到快疯掉,才弄出了一个类似美式前刺,但又没有那么张扬的发型。
定型以后师傅都愣了,没想到被这个半大小子指挥着一阵操作,就在自己以为要剪出史上最丑发型的时候,结果效果这么好?干净、清爽、利落,让眼前这个平凡的小伙子都显得有点小帅。
张潮也很满意,这个发型让自己精神多了,正要付钱,师傅却不收,而是问:“小哥,这发型你从哪儿看的?”
张潮暗笑这发型要过差不多二十年才火,那时候可以说满大街都是回答道:“自己瞎琢磨的。”
“你能不能留一会儿,我给你的发型拍个照?”
“哈,这可是我私人造型,你要给别人剪?也不是不行,那以后我来理发,要给我优惠。”
“没问题,以后小哥来理发,一律免费。”这师傅是算得清账的,他一眼就看出这种发型的流行潜力。只要未来半年内,县城里只有他会剪,那就能发笔小财。
张潮就算半个月来一次,那才多少钱?
没一会儿,师傅就借来了一部相机,对着张潮的脑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拍了个够,生怕漏了一个细节。
拍完以后,他还向张潮讨教了细节。张潮倒也不吝啬,他也希望这师傅多剪一些这种发型,熟练一点,细节处理更精致一点。这和写作一样,需要练手。
剃头、修脚、弹棉花、写小说、教书、开大货,本质上都是手艺活。
和师傅沟通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张潮才溜溜达达回了家。父母看到张潮的新形象,都是一愣。
“你……你还说自己没谈恋爱?”
“呃……老爸老妈,你们听过一句老话吗:女为悦己者容。现在学习就是我的女朋友,我要取悦我的女朋友,有错吗?”
“……”
“老张,竹条你放哪儿了,这小子太久没打,皮痒了!”
“妈,我回屋复习了!”
第7章 可悲的厚障壁
周日一早,张潮就揣着身份证出门了,他要去开个银行账号,好收稿费。
时代让一些事情变得没有仪式感,比如稿费就是如此。张潮记得初中的时候发表了作文,稿费会以汇款单的形式寄到学校里,然后语文老师或者班主任会拿着单子到班上大声喊:
“张潮,你的稿费到了。”
虽然稿费只有5块钱、10块钱,但那种在众目睽睽之下上讲台“领奖”的感觉难以忘怀。
如今倒不是不能选择收稿费单,然后再去邮局兑换现金,但是那就必须把自己的身份信息写清楚。张潮不想在“午夜潮汐”这个ID的名气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前暴露身份。
就在张潮忙着开户这些事的时候,兰婷已经顶着一夜没睡的黑眼圈,瘫软在床上。
昨晚她拿着张潮这首《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在网络上反复搜索,甚至勉强翻译成了英文,在古哥网上也搜了一通都没有找到任何相似的诗句。
她又翻出家里订阅的近年来的《星星》诗刊等文学杂志,同样没有任何收获。
“难道,难道真的是他自己写的?”所有的不可能排除以后,那么剩下的选项再不可能,也是那个答案。
兰婷把张潮当做对手,是因为张潮作文写得再好,那也只是作文,是学生所作。
而看到张潮写下“我是流水中较大的那块石头,将泪水分成两份”时,兰婷知道张潮写的已经不是学生作品,而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在写一首真正的诗。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没有一个华丽的词藻,没有一句造作的抒情,没有一字刻意的押韵,只用最平凡、最琐碎的生活日常相组合,就构建出一个儿子对父母最深沉的感念和忏悔。
再看看自己写的那篇得意之作,顿时恨不得马上撕掉。
身为一个颇有家学渊源的文学爱好者,她知道写作上的有些门槛,有些人一辈子跨不过去,有些人努力一番可以跨过去而有些人,则生来就在门槛里面。
比如朦胧诗派(虽然几乎谁都不承认自己是这派的)的代表诗人顾城,在他8岁的时候,就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杨树
我失去了一只臂膀,
就睁开了一只眼睛。
看过杨树修枝的一定懂得其中妙处:杨树枝条被砍下以后,树干上的疤就像眼睛。
顾城可以说天生就在门槛里,那张潮呢?兰婷认为他是经过努力跨过了那个门槛。
她觉得自己知道张潮为什么上了高中就不参加作文比赛还有征文初三那场比赛,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写作水平已经超过了普通高中生的天花板。要想突破,就不能在原先的框架里打转。
不参加比赛,那就是在“闭关修炼”,就像武侠小说里那些高手,要想突破境界,就必须与世隔绝,专心致志。
学生作文对张潮来说太幼稚了,甚至只会妨碍他探求文学大道。可笑自己还在其中摸爬滚打了三年。想到这些,再看看卧室书柜里陈列的各种奖杯,兰婷顿时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自己和张潮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想到这里,兰婷又翻身下床,到客厅抄起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喂……舅妈,我是婷婷,舅舅在家吗?……太好了,我现在过去。”
另一边,张潮也办好了银行卡,回家前顺道拐去一家电脑店,花10元买了一张3.5寸软盘,方便把文章从广播室电脑复制到微机室的电脑上。广播室的电脑并没有联网。
虽然2004年,U盘已经出现了,但是学校那批旧电脑只支持软盘。一张3.5寸盘,容量只有1.44M,连一部长点的小说都存不了。
回家以后,他就把写作的事告诉给了父母,当然不是全部。一来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二来博客中华或者以后什么报社、出版社有电话打到家里,也不会被当做诈骗。
张父张母听完没有太诧异。儿子会写作他们一向知道,只是没有想到水平竟然到能给大报纸投稿的程度。不过也特地交代,不能因为沉迷写作而耽误了学习。
张潮心想这不是要瞌睡就来枕头了吗,一模考砸有借口了!
这方面倒是张父更懂,毕竟是老厦大生了,就询问道:“你写的都是什么文章?有没有底稿,给我看看。”
张潮回答道:“没留底稿。不过都是批评,批评‘新理念作文大赛’。可能人家觉得这个有噱头吧?”他知道父亲比较崇尚冲淡平和的文章风格,自己那三篇近于危言耸听,攻击性太强,看了父子间恐怕又是一番口舌。
发表以后他们就算看到了,自己也不在家里,吵不起来。
张父道:“你之前不是很喜欢这个比赛吗?书都买了十几本。”
“人是会改变的嘛。这几年他们的比赛越来越功利,文字也越来越模式化。我就忍不住批评了。”
“你怎么突然又对写作感兴趣了?上高中以后,你就没问过我作文,也没再往家里拿作文比赛奖杯了。”
张潮沉默了,没有回答。
“你不想说就算了。能重写拾起笔就好。”张父也不追问,而是宽慰道。
张潮心想,我倒是想说,可我真忘了……时间能磨灭很多记忆。二十年过去了,当初自己为啥中二地不愿意参加比赛,实在是记不太清。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张母去接了电话,不一会儿,出来对张潮道:“一个叫东方兴的找‘午夜潮汐’,说是文章发表的事。”语气欣喜,估计是想不到儿子说的竟然这么快就被证明了。
张潮去客厅接了电话:“喂……东方兴先生,我就是‘午夜潮汐’,初次通话,十分荣幸。报社那边有反馈了?”
电话那头的东方兴一愣,张潮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还带着男性刚渡过变声期之后那种特有的清亮。对方才20出头?不过他很快调整好,继续说道:
“您听起来真是年轻,冒昧的问一句,您还是大学生?”
“年龄不影响发表吧?”
“倒是不影响……英雄出少年啊。我帮您问过了,《南国周末》愿意独家登载你的稿件。”
“稿费标准呢?”
“《南国周末》的稿酬标准一向是每千字80-120元,这次独家用你的稿件,他们愿意出按120元给。三篇都要,差不多一万字整,大概就是1200。稿件登出以后的次月支付。”
张潮没有意外,2004年左右报纸杂志的稿酬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年头平均稿酬最高的其实是《故事汇》,有千字300左右,谁让它销量高呢。
当然这都是没什么大名气的作者,如果是名家,由杂志邀稿,那又是另外一个价格了。曾经有个女性杂志邀请燕京的“痞子作家”王硕写专栏,王硕就开价一个字5元把人吓跑了。这还是2001年左右的事情。
张潮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自然没有什么特别待遇,于是爽快的答应了。
不过东方兴还有别的事谈:“昨天怎么没有看到你更新?”
张潮答到:“周末嘛,总得休息一下。下周一应该能恢复更新。以后准备一周写2-3篇。毕竟像‘新理念’大赛这样能从多个角度切入评价的社会公共事件不是天天都有的。”
“你打算专门走社会批评路线吗?”
“当然不是。文艺批评,小说,散文,诗……都会写。哪能全写批评,我可当不了迅翁。”
“哈哈……你不想当,有的是人想当呢。‘当代迅翁’,不知道多少人在抢这个帽子。”
“这顶帽子谁爱戴谁戴,反正我不戴。您有事就直说吧。”
“你是爽快人,我就不客气了。《南国周末》的编辑想让我转告你,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成为他们的特约作者,以后有稿子可以优先投他们。他们很看好你。”
“……”张潮不置可否。东方兴是博客中华的掌舵人,怎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东方兴听张潮没有反应,只能继续说:“其实我也很看好你。所以这次特地把你的两篇文章做了首页推荐。《南国周末》也是在我们博客中华的首页上看到你的文章的。”
戏肉来了。张潮先给东方兴再次表示感谢,再问道:“您是不是担心我以后稿件都投给《南国周末》,不在博客上放了?”
“《南国周末》影响力虽然大,但毕竟是传统媒体,受众始终有限。但我们博客中华就不一样了,互联网的传播是无远弗届的,任何一个网民,只需要轻轻一点,就可以看到你的文章。你知道现在中国有多少网民吗?一个亿!……”
东方兴在滔滔不绝给张潮画自己和面的互联网大饼,殊不知张潮来自20年后,早就免疫了,只静静听东方兴装Boy。
东方兴画了十分钟的饼,发现张潮始终回应得不咸不淡,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