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像被精密仪器包裹着,吃喝无虞,心无旁骛,大脑被强制聚焦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
时间倏忽而过,第二天的黎明仿佛眨眼间就降临了。
今天的比赛不用猜先,对局双方黑白互换。
这也是番棋较为公平的一个地方,双方黑白的比例都是百分之五十,除非下到最后一局还要再猜先一次。
易征拿到黑棋之后也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受,因为他看网上有人统计过数据。
易征一直认为自己白棋下的很好,下的时候很舒服,尤其是胜率应该是很不错的。
但是有人统计易征从成为职业选手以来的所有正式比赛胜率,黑棋的获胜比例居然超过了白棋,易征看到这个数据的时候都有点诧异。
但是看到人家把所有比赛全部都列出来的时候,易征都不由赞叹,这些人收集数据的能力是真恐怖。
甚至这一个事情在网上大肆传播之后,易征外号莫名从白易秀士又多出了一个黑易宰相。
理由也很充分,因为易征下黑棋时控盘能力恐怖,布局深远,官子精细,宛如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宰辅之才。
但是易征对这个外号很不满!
皇帝!
我是皇帝啊!
什么宰相!明明是坐在皇位上这个人要谋权篡位!
这天底下只有含冤的臣子哪里有含冤的天子!
这帮刁民,硬要把朕封丞相?这是要反啊!
易征看着对面的江墨白,知道谋朝篡位就在今天了。
当年的彼可取而代之,在如今真的要实现了。
江墨白昏庸无能,棋野上下苦其久矣!多少棋人志士早已揭竿而起!而今天,轮到朕这个正牌天子,一锤定音,拨乱反正的时候到了!
江墨白今天居然也没整什么幺蛾子,表情凝重的坐在椅子上面看着易征。
今天两个人表情都比较沉重,双方都知道这可能是比赛的转折点,关乎胜负的一局。
易征如果赢了的话,获胜的概率至少已经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了。
江墨白如果赢了,整场比赛节奏就会彻底乱掉,最后拖到决胜局决一胜负都是有很大可能的。
所以双方都知道,必须要拿下今天天王山一样的对局。
“我宣布,棋圣战决赛五番棋第二局,比赛开始!”
话音落下的刹那,江墨白的手指如同装了弹簧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声狠狠拍在自己座椅旁边黑色的计时钟按钮上!
几乎是同一个千分之一秒!几乎是裁判尾音尚在空气中震荡的同一瞬间!易征的手指,如同经过精密计算、条件反射般精准落下!
“啪嗒!”
落子拍钟一气呵成。
计时器仅仅只在易征这里走了一秒钟,时间的流动就被拍到对面去了。
江墨白那凝重的表情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脸上写满了“WTF?!”的巨大问号和肉眼可见的错愕与挫败感。
他偷袭易征的操作蓄谋已久,却完全没料到对手的反应速度竟恐怖如斯!自己蓄谋已久的开场突袭,居然扑了个空,连个响都没听到?
江墨白这一局就是想着故意偷袭来浪费易征个十秒几十秒的,来报第一局开局被偷袭的一箭之仇。
虽然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就是要报仇。
易征看到满脸诧异的江墨白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你们这种小孩子德性我可是太清楚了!毕竟自己家里面就有一个跟你一样幼稚的。
江墨白憋着一口气落在了星位上,易征没有任何犹豫就直接点三三点了上去。
一开局,易征就直接使出了他的成名绝技点三三。
“看来易征对今天这一局是势在必得,今天这一局赢了,他获胜的概率就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今天作为嘉宾的沉孤鸿忍不住说了一句:“如果他拿到棋圣的话,下个月的亚洲杯,我感觉他夺冠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亚洲杯的比赛在上一个阶段已经进行到了八强,在下个月即将进行八进四,四进二的比赛。
并且四进二的半决赛同样是三番棋。
沉孤鸿同样也是进入了八强当中,但是对于夺冠,他心里着实没有底。
“明明好像不久前他好像还跟我是同一个层次的选手,好像突然就在一刹那之间就望不见他的背影一样。”
沉孤鸿忍不住感觉有点恍惚,易征和自己下新人王决赛是什么时候来着的?
怎么莫名其妙,他就要成为棋圣了?
发生什么事了?
第332章 努力的天才
“第十九手的靠也是易征之前就有下出来的新变化,相比于原来的变化,现在我们都认为这个走法会更好一点。”
沉孤鸿拿着鼠标在电脑上摆着一些简单的变化图,然后对着摄像机开始讲解了起来。
屏幕画面随之变化,几颗模拟棋子在关键位置上闪现又消失,勾勒出几个简明的后续分支图。
沉孤鸿顿了顿,目光专注地扫过棋盘,似乎在脑海深处将那些复杂的变化又飞快地推演了一遍:“江墨白现在在局部点三三也是一个很灵活的下法。
这一手可以根据易征挡的方向再进行选择自己的方向,无论哪一边都不亏。”
坐在他对面的美女主持,安静三段,耳朵里的隐形耳麦似乎收到了信号,脸上职业化的微笑瞬间僵硬了一下,又迅速调整回来。
她身体前倾,用甜度稍微超标,是你会被评为“茶”的声音,几乎是“见缝插针”地打断了沉孤鸿的纯技术流分析:“沉七段和易征神算应该也认识不少时间了吧?”
沉孤鸿正准备深入讲解易征可能的挡方向的语气戛然而止:“我认识他的话,或许算很久了。
他略作停顿,像是仔细斟酌着字句,每个字都像在棋盘上落子一样精准:“不过,”
他语气略微强调,声音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我们两个并不算很熟。
我和亓凌是在经纬学习的,易征和苗俊之前所学的地方是云弈,所以他们认识的时间更长,也更熟一点。
所以你想在我这里问到关于他的八卦之类的,恐怕是要失望了。”
沉孤鸿昨天也看了比赛的直播,根据昨天比赛的内容以及安静三段刚才扭扭捏捏的话,他就已经判断出导演组想要问什么东西了。
他没有背后嚼人舌根的爱好,最多是面无表情的偷听别人的八卦。
别问,问就是听力太好了,你们说的话我不小心听见了而已。
安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像是被泼了杯冰水,肉眼可见的尴尬在演播室炽热的灯光下迅速蔓延开来。
她连忙摆手,脸上飞起两朵红云,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没有了没有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对八卦那么感兴趣。纯粹是敬仰!敬仰易征老师的棋艺和人品!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优秀棋手的精神世界!”
她语速飞快,试图用热情掩盖心虚,但还是必须要继续说下去:“那沉孤鸿对易征八段的评价如何?”
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沉孤鸿内心深处更复杂的东西。
他不再看安静,目光重新回到闪烁着复杂变化的棋盘上,仿佛那片纵横十九道里隐藏着答案的密码。
他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长,手指下意识地在鼠标侧面的金属条上摩挲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仿佛在回忆遥远往事的悠远感:“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缺天才,在围棋的世界当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个都是天才的故事。”
“这个世界上有天才,同样也有努力的人,甚至有将努力发挥到极致的人。”
他眼神微动,焦点似乎落在了一个并不存在于演播室的人身上:“我……认识一个人。”
他用了一个模糊的指代,但没有丝毫犹豫地讲了下去,“他的围棋天赋,真的……并不是那么突出。甚至在同一个棋院里,都能算是比较一般的那类。没有那种看一眼棋形就能本能反应出十几种后续变化的敏锐感。
但是他是那种你让他打一遍谱,他会将谱打十篇二十篇,将死活题做一百遍一千遍的人。
每一遍都像是在挖掘深埋地底的宝藏,不计时间,不计枯燥。
那种执着和坚韧,近乎苛刻的自律,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的理解范畴,甚至被称‘人形训练机’。
他的努力是能见到成果的,他同样在经纬棋院走到了前列,并且击败了一些“天才”……
他的努力虽然没有办法让他成为天才,但是足够的努力已经让他超越了很多庸才,在很多时候,很多人的努力程度并没有达到要比拼天赋的阶段。”
沉孤鸿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哲学思辨,又隐隐透着一丝惋惜:“然而,围棋本身,就是一项被公认为极其讲究天赋的运动。这是它的魅力,也是它的残酷之处。
就像在职业棋坛的历史长河里,从来不会缺少有天赋者因为少年成名、顺风顺水,最终沉迷于一时的荣耀和掌声里,如同踩在‘肥皂泡’般虚幻的成绩上,空耗光阴,迷失方向。
但与此同时,还存在另一种存在……”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仿佛要让这个词的重量沉甸甸地落下,“那就是,‘努力的天才’。”
说到这里,沉孤鸿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他端起桌上那杯从冰箱拿出来放到现在却已经不怎么冰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喉结微动,似乎需要一丝凉意来缓解回忆带来的某种刺痛感:“我那个朋友,在一次比赛上就碰到了那个真正努力的天才。
我的那个朋友,后来跟我说,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浓得化不开、令人窒息的大雾中。
他从开局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动,明明一切都是普通的定式,但就是不可挽回的陷入逆境当中。
对方每一步棋都像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像算透了大龙之后的一百步变化,每一个落点都直指他布局中最薄弱、最难以兼顾的环节。
他的思维,他引以为傲的、在无数个昼夜反复磨砺出来的所有套路、所有预设好的‘本手’,在对方冷静而强大的棋势面前,如同阳光下的露珠,瞬间蒸发,脆得不堪一击。
如同一个拿着木棍的新兵,突然被空投进了现代战争的钢铁洪流中心。
仅仅开局的序盘阶段,他就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巨蟒绞住的猎物,被冰冷的力量勒得喘不过气,到了中盘整盘已经开始崩塌摇晃,完全无法招架。
那种棋感上的碾压,是全方位、无死角的。
但或许对上那个天才,在那个时候,那一场比赛对于那个天才只是一个热身战,仅仅只是开局就已经无法招架了。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除了努力的人,还有那些原地打转的天才,还有一种人……就是努力的天才。
我那个朋友当时很绝望,他不明白,明明他的所有下法,他的所有的计算全部都是在无数次训练当中磨砺出来的,但为什么最后就是输了,到底哪里不对?
可是事实上,他走的路确实都是对的,也从来没有过半点懈怠,但是有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就是比不过百分之一的天赋,更不要说面对的,是已经努力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才。
明明努力了那么多,甚至为了围棋献上一切,但最后,他好像是一个受伤的野兽一样,嘶吼着问向对面为什么,对面却冷静的可怕,不管是回答还是表情。
你没有围棋的才能,就是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绝望,一种深层次的绝望,甚至那一天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的家。
那种绝望……不是输了一盘棋的沮丧,也不是一次考试失利的懊恼。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自我价值的根本怀疑,一种如同被放逐到围棋精神家园之外的虚无和冰冷彻骨的绝望。
一种‘原来我拼尽全力燃烧的青春热血,不过是别人眼中一场不痛不痒的烟火’的荒谬感。”
听完沉孤鸿讲完这个故事,安静三段略微沉默了一下,他是非常想问,你说的这个朋友,他是不是你自己?
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因为他能听懂,故事当中那个努力的天才,就是易征。
那个集天赋与努力一体的人,已经站到了世界最巅峰的舞台上。
曾经有人说,最有天赋的那帮人往往走不到顶端,因为年少太顺了,抗打击能力差。
但是走向最巅峰的,依旧是那些最有天赋的人,有没有天赋,就是走不到巅峰。
很残酷,但却是赤裸裸的事实。
“就像是,易征第二十一手的断,这个先后的次序同样很重要,如果没有先断的话,白棋以后就可以通过弃子压缩黑棋的生存空间,在两边都走到。
但是现在先断,就可以根据别人的反应来进行选择,不会进行左边简单的交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