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第149节

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

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

西门庆问:“养个甚么?”

伯爵道:“养了个小厮。”

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

伯爵笑道:“是你春姨。”

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

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

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

伯爵道:“有甚多少?”

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

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

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

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

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

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

伯爵道:“忒多了。”

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

伯爵道:“哥说的是。”

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

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

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

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

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

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

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他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

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着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

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

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

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里坐着哩。”

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

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

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

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

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

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

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

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

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

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

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

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

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

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

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

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

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

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

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

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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