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舅便多与他一两店钱,取了行李,保定月娘轿子,急急奔走。后面殷天锡气不舍,率领二三十闲汉,各执腰刀短棍,赶下山来。
吴大舅一行人,两程做一程,约四更时分,赶到一山凹里。远远树木丛中有灯光,走到跟前,却是一座石洞,里面有一老僧秉烛念经。吴大舅问:“老师,我等顶上烧香,被强人所赶,奔下山来,天色昏黑,迷踪失路至此。敢问老师,此处是何地名?从那条路回得清河县去?”
老僧说:“此是岱岳东峰,这洞名唤雪涧洞。贫僧就叫雪洞禅师,法名普静,在此修行二三十年。你今遇我,实乃有缘。休往前去,山下狼虽虎豹极多。明日早行,一直大道就是你清河县了。”
吴大舅道:“只怕有人追赶。”
老师把眼一观说:“无妨,那强人赶至半山,已回去了。”
因问月娘姓氏。吴大舅道:“此乃吾妹,西门庆之妻。因为夫主,来此进香。得遇老师搭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于是在洞内歇了一夜。
次日天不亮,月娘拿出一匹大布谢老师。老师不受,说:“贫曾只化你亲生一子作个徒弟,你意下何如?”
吴大舅道:“吾妹止生一子,指望承继家业。若有多余,就与老师作徒弟。”
月娘道:“小儿还小,今才不到一周岁儿,如何来得?”
老师道:“你只许下,我如今不问你要,过十五年才问你要哩。”
月娘口中不言,过十五年再作理会,遂含糊许下老师。一面作辞老师,竟奔清河县大道而来。正是:世上只有人心歹,万物还教天养人。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金瓶梅(崇祯本) 第85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诗曰: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冷眼谁揪采?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
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
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
敬济道:“别无干渎。”
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
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
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
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
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只情揉揣。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知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
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
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
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
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
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
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然后下来,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
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谁和他说甚话来!”
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
敬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
使性子往前边来了。
自此已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就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也不追问。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敬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拴了驴儿,掀帘便问:“薛妈在家?”
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
敬济道:“是我。”
问:“薛妈在家不在?”
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
连忙点茶与敬济吃。坐不多时,只见薛嫂儿来了,与敬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
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
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
敬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
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
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
敬济道:“薛嫂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
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
敬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