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12节

“婀墜跟李先生要结婚了,”比比说。“就注个册。宿舍里另拨一间房给他们住。”

九莉知道她替婀墜觉得不值得。

况且橡胶园也许没有了,马来亚也陷落了。蕊秋从新加坡来过信——当然没提劳以德——现在也不知道她还在那里不在。

九莉跟比比上银行去,银行是新建的白色大厦,一进门,光线阴暗,磁砖的地上一大堆一大堆的屎,日本兵拉的。黄铜栅栏背后,行员倒全体出动,一个个书桌前都有人坐着,坐得最近的一个混血儿皱着眉,因为空气太难闻。他长袖衬衫袖子上勒着一条宽紧带,把袖口提高,便于工作,还是二十世纪初西方流行的,九莉见了恍如隔世。

她还剩十三块钱存款,全提了出来。比比答应借钱给她买船票,等有船的时候。

“留两块,不然你存折没有了,”比比说。

“还要存折干什么?”

比比没有她的世界末日感。

人行道上一具尸首,规规矩矩躺着,不知道什么人替他把胳膊腿都并好,一身短打与鞋袜都干干净净。如果是中流弹死的,这些天了,还在。

比比忙道:“不要看。”她也就别过头去。

上城一趟,不免又去顺便买布。她新发现了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地子上,绿叶粉红花朵,用密点渲染阴影,这种图案除了日本衣料有时候有三分像,中国别处似乎没有。她疑心是从前原有的,湮灭了。

中环后街,倾斜的石板路越爬越高。战后布摊子特别多,人也特别挤,一疋疋桃红葱绿映着高处的蓝天,像山坡的集市。比比帮她挑拣讲价,摊贩口口声声叫“大姑”。比比不信不掉色,沾了点唾沫抹在布上一阵猛揉。九莉像给针戳了一下,摊贩倒没作声。

人丛中忽然看见剑妮与魏先生,大家招呼。魏先生没开口,靠后站着。剑妮大着肚子,天暖没穿大衣,把一件二蓝布旗袍撑得老远,看上去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九莉竭力把眼睛盯在她脸上,不往下看,但是她那鲜艳的蓝旗袍实在面积太大了,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也许是它分散了注意力,说话有点心不在焉。

“我以为你们一定走了,”九莉说。

见剑妮笑了,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阴影,她还不懂为什么,就没想到现在“走”是去重庆的代名词,在稠人广众中有危险性的话。而且他们要走当然是去重庆。他在家乡又有太太,他们不会同去。就是要去,火车船票也买不到,不会已经走了。

“走是当然也想走,”剑妮终于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也麻烦,他们老太爷老太太年纪大了,得要保重些……”随即改用英文问比比她们现在的住处的情况,谈了两句就作别。

他们一走,比比就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忍笑与九莉四目相视,二人都一语不发。

*:Ivanhoe,台湾名为《劫后英雄传》,是美国作家沃尔特.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著名的历史冒险小说,曾改编拍成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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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日本人进了租界,楚娣洋行里留职停薪,过得很省。九莉回上海那天她备下一桌饭菜,次日就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现在就吃葱油饼,省事。”

“我喜欢吃葱油饼,”九莉说。

一天三顿倒也吃不厌,觉得像逃学。九莉从小听蕊秋午餐训话讲营养学,一天不吃蔬果鱼肉就有犯罪感。

有个老秦妈每天来洗衣服打扫,此外就是站在煤气灶前煎煎葱花薄饼,一张又一张。她是小脚,常抱怨八层楼上不沾地气,所以腿肿。

蕊秋走的时候,公寓分组给两个德国人,因为独身汉比较好打发,女人是非多。楚娣只留下一间房,九莉来了出一半膳宿费,楚娣托亲戚介绍她给两个中学女生补课。她知道她三姑才享受了两天幽独的生活,她倒又投奔了来,十分抱歉。

楚娣在窗前捉到一只鸽子,叫她来帮著握住牠,自己去找了根绳子来,把牠一只脚拴在窗台上。鸽子相当肥大,深紫闪绿的肩脖一伸一缩扭来扭去,力气不打一处来,叫人使不上劲,捉在手里非常兴奋紧张。两人都笑。

“这要等老秦妈明天来了再杀,”楚娣说。

九莉不时去看看牠。鸽子在窗外团团转,倒也还安静。

“从前我们小时候养好些鸽子,奶奶说养鸽子眼睛好,”楚娣说。

想必因为看牠们飞,习惯望远处,不会近视眼,但是他们兄妹也还是近视。

谁知道这只鸽子一夜忧煎,像伍子胥过韶关,虽然没有变成白鸽,一夜工夫瘦掉一半。次日见了以为换了只鸟。老秦妈拿到后廊上杀了,文火燉汤,九莉吃著心下惨然,楚娣也不作声。不搁茴香之类的香料,有点腥气,但是就这一次的事,也不犯著去买。

项八小姐与毕先生从韶关坐火车先回来了。毕大使年纪大了,没去重庆。他们结了婚了。项八小姐有时候来找楚娣谈天。她有个儿子的事没告诉他。

楚娣悄悄向九莉笑道:“项八小姐的事,倒真是二婶作成了她。毕先生到香港去本来是为了二婶,因为失望,所以故意跟项八小姐接近,后来告诉二婶说是弄假成真了。”

“二婶生气,闹间谍嫌疑的时候,毕先生不肯帮忙。”

“那他是太受刺激的缘故。”

“那次到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会疑心二婶是间谍。”

“我也不清楚,”楚娣有点迟疑。“项八小姐说是因为跟英国军官来往,所以疑心是打听情报,说就是那英国军官去报告的。”

就是那海边一同游泳的年青人,九莉心里想。原来是他去检举邀功。怪不得二婶临走的时候那么生气。

也怪不得出了事毕先生气得不管了。

“劳以德在新加坡?”

她只知道新加坡沦陷的时候二婶坐著难民船到印度去了。

“劳以德打死了。死在新加坡海滩上。从前我们都说他说话说了一半就笑得听不见说什么了,不是好兆头。

在九莉心目中,劳以德是《浮华世界》里单恋阿米丽亚的道彬一型的人物,等了一个女人许多年,一定要跟她结婚的。不过一直不能确定他是在新加坡,而且她自从那八百港币的事之后,对她母亲态度极度淡漠,不去想她,甚至于去了新加坡一两年,不结婚,也不走,也都从来没想到是怎么回事。

听上去像是与劳以德同居了。既然他人也死了,又没结婚,她就没提蕊秋说要去找个归宿的话。

楚娣见她彷佛有保留的神气,却误会了,顿了一顿,又悄悄笑道:“二婶那时候倒是为了简炜离的婚,可是他再一想,娶个离了婚的女人怕妨碍他的事业,他在外交部做事。在南京,就跟当地一个大学毕业生结婚了。后来他到我们那儿去,一见面,两人眼睁睁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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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留学时代的朋友,九莉只有简炜没见过,原来有这么一段悲剧性的历史。不知道那次来是什么时候?为了他离婚,一进行离婚就搬了出去,那就是在她们的公寓里。但是蕊秋回来了四年才离婚,如果是预备离了婚去嫁他,不会等那么久。总是回国不久他已经另娶,婚后到盛家来看她,此后拖延了很久之后,她还是决定离婚。

是不是这样,也没问楚娣。在她们这里最忌好奇心,要不然她三姑也不会告诉她这些话。她弟弟楚娣就说他“贼”——用了个英文字“sneaky”,还不像“贼”字带慧黠的意味。其实九莉知道他对二婶三姑一无所知,不过他那双猫儿眼彷佛看到很多。

蕊秋有一次午餐后讲话,笑道:“你二叔拆别人的信。”楚娣在旁也攒眉笑了起来。九莉永远记得那弦外之音: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但是简炜到她家里来的那最后一幕,她未免有点好奇,因为是她跟她母亲比较最接近的时期。同在一个屋檐下,会一点都不知道。有客来,蕊秋常笑向楚娣道:“小莉还好,叫二婶,要是小林跑进来,大叫一声妈妈,那才真——!”其实九林从来没有大声叫过妈妈,一直羡慕九莉叫二婶。

她也不过这么怙惙了一下,向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都有一种悲哀,虽然淡,她怕那滋味。她从来不自找伤感,实生活里有得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光就这么想了想,就像站在个古建筑物门口往里张了张,在月光与黑影中断瓦颓垣千门万户,一瞥间已经知道都在那里。

离婚的时候蕊秋向九莉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回国那天,一个陪嫁的青年男仆毓恒去接船,是卞家从前的总管的儿子,小时候在书房伴读的。不知怎么没接到,女佣们都皇皇然咬耳朵。毓恒又到码头上去了,下午终于回来了,说被舅老爷家接了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九莉九林已经睡了,又被唤醒穿上衣服,觉得像女用们常讲的“跑反”的时候,夜里动身逃难。三开间的石库门房子,正房四方,也不大,地下竖立著许多大箱子,蕊秋楚娣隔著张茶几坐在两张木椅上。女佣与陪嫁丫头都挤在房门口站著,满面笑容,但是黯淡的灯光下,大家脸上都有一团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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