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第16节

来不及告诉纯姐姐了。讲故事那时候不知道纯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听见说是骨癆。病中一直没看见过她,办丧事的时候去磕头,灵堂上很简单的搭著副铺板,从头到脚盖著白布,直垂到地下,头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红布。与纯姐姐毫无关係,除了轻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无感觉。

“那样喜欢纯姐姐,一点也不什麼,”她回家后听见蕊秋对楚娣说,显然觉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说“我们盛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又还反悔许多次,她说那英国律师气得要打他。当然租界上是英国律师佔便宜,不然收到律师信更置之不理了。

蕊秋楚娣搬了出来住公寓,九莉来了,蕊秋一面化妆,向浴室镜子里说道:“我跟你二叔离婚了。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九莉倚门含笑道:“我真高兴。”是替她母亲庆幸,也知道於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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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不过是要你明白,免得对你二叔误会。”蕊秋显然不高兴,以为九莉是表示赞成。她还不至於像有些西方父母,离婚要徵求孩子们的同意。

乃德另找房子,却搬到蕊秋娘家住的弄堂里,还痴心指望再碰见她,她弟弟还会替他们拉拢劝和。但是蕊秋手续一清就到欧洲去了。这次楚娣没有同去,动身那天带著九莉九林去送行,云志一大家子人都去了,包围著蕊秋。有他们做隔离器,彷彿大家都放心些。九莉心里想:好像以为我们会哭还是怎麼?她与九林淡然在他们舅舅家的边缘上徘徊,很无聊。甲板上支著红白条纹大伞,他们这一行人参观过舱房,终於在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暍,孩子们没有座位。

在家里,跟著乃德过,几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静。乃德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未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殴……!”中气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

楚娣有一次向她讲起她伯父,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

九莉却同情他,但是大爷至少还中过举.当然楚娣是恨他。她与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们兄昧大二十几岁,是他把这两个孤儿带大的。

“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说。“那时候梅兰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编的。大爷听见说这一齣还好,没有什麼,我可以去看。我高兴得把戏词全背了出来,免得看戏的时候拿在手里看,耽误了看戏。临时不知道为什麼,又不让去。

“大爷老是说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麼见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哭。总是说我不肯,其实也没说过两回亲。

“大妈常说:‘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会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爷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来喜啊!拿洗脚水来。’哪晓得伺候老爷洗脚,一来二去的,就背地里说好了;来喜也厉害,先不肯,答应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厉害。就告诉大妈把来喜给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关开鞋帽庄的,说得有名有姓。大妈因为从小看她长大的,还给她办嫁妆,嫁了出去。生了儿子还告诉她:‘来喜生了儿子了!’也真缺德。”

自从蕊秋楚娣为了出国的事与大房闹翻了不来往,九莉也很少去,从前过继过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离婚后那年派他们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爷在楼下书房里独坐,戴著瓜皮帽与眼镜,一张短脸,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们磕头他很客气,站起来伸手拦著,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嘁嘁喳喳一句话说两遍:“吃了饭没有?吃了饭没有?看见大妈啦?楼上去过没?看见大妈啦?”又低声嘱咐僕人:“去找少爷来。去找少爷来,嗯?”他原有的一个儿子已经十几岁了。“楼上去过没?——去叫少爷来,哈?”

乃德又叫韩妈带孩子们到大房的小公馆去拜年。那来喜白净朴素,也确是像个小城里的鞋帽庄老板娘,对韩妈也还像从前一样,不拿架子,因此背后都夸姨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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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乃德忘了预备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车去买腊梅花。幸而花店还开门,她用心挑选了两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块多钱,找的钱带回来还他,他也说花好。平时给钱没那麼爽快,总要人在烟铺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说他付账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渥两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觉到他的恐怖。

“二爷现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妈说。

韩妈笑道:“二爷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嚜!”

他这一向跑交易所买金子,据说很赚钱。他突然成为亲戚间难得的择偶对象了。失婚的小姐们儘多。

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该学学了!”

四姑奶奶家里有个二表姑,不知道怎麼三表姑已经结了婚,二表姑还没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丰,年纪不上三十,微长的宽脸,温驯的大眼睛,头髮还有点餘鬈,堆在肩上。乃德有点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头,叫了声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妈谈天,她便牵著九莉的手出来,到隔壁房里坐。

这间房很大而破烂,床帐很多。两人坐在床沿上,她问长问短,问除了上学还干什麼,

“还学钢琴?”说时带著奇异的笑容,显然视为豪举。

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紧。

“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九莉想。“不知道。”

她想告诉她,她父亲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厉害的。

二表姑显然以为她父亲很喜欢她,会听她的话。

他也是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子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而伸手揉乱她头髮,叫她“秃子。”她很不服,因为她头髮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

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麼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里想“快活林”为什麼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三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 “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

乃德订阅》《福星》杂誌,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也常换新车。买了两件办公室傢俱,钢製书桌与文件柜,桌上还有个打孔机器,从来没用过。九莉在一张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鏤空纸纱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气的说:“胡闹,”夺过机器,似乎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

书桌上还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讲英文有点口吃,也懂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虽然不穿西装,採用了西装背心,背上藕灰软缎,穿在汗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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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订了份《旅行杂誌》。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床头小几上搁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摺起来。

九莉觉得他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进学校,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蕊秋对九林的事没有力争,以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蕊秋上次回国前,家里先搬到上海来等著她,也是她的条件之一。因为北边在他堂兄的势力圈内,怕离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带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们郎舅戚情不错.以前常一块出去嫖的云志刚起来,躺在烟铺上过瘾。对过两张单人铁床。他太太在床上拥被而坐,乃德便在当地踱来踱去。一个表姐拉九莉下楼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书,买糖.

“带三毛钱鸭肫肝来,”她二姐在客厅里叫。

“钱呢?”

“去问刘嫂子借。”

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著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麼,繫著綉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隻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彿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闔著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F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製的白布袜,不是“洋袜”。

“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

“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

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

“好了,我来搀你.”

“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

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

云志怕绑票,僱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鏢,家里又养著狼狗。

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来走开了.

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

“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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