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也听见说过,没留心。
“到医院去缝了三针。倒也没人注意。”但是显然她并不因此高兴。
糖心芝蔴酱包子蒸出来,没有发麵,皮子有点像皮革。楚娣说“还不错,”九莉也说这馅子好,一面吃著,忽然流下泪来。楚娣也没看见。
办过了一件喜事,蕊秋正说要请谁吃茶,九莉病了,几天没退烧,只好搬到客室去睡与楚娣对调。下午茶当然作罢了。
她正为了榻边搁一隻呕吐用的小脸盆觉得抱歉,恨不得有个山洞可以爬进去,免得沾脏了这像童话里的巧格力小屋一样的地方。蕊秋忽然盛气走来说道:“反正你活著就是害人,像你这样只能让你自生自灭。”
九莉听著像诅咒,没作声。
请了个德国医生来看了,是伤寒,需要住院。进了个小医院,是这范斯坦医生介縉的。单人病房,隔壁有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呻吟了一夜,天亮才安静了下来。
早晨看护进来,低声道:“隔壁也是伤寒症,死了。才十七岁,”说著脸上惨然。
她不知道九莉也是十七岁。本来九莉不像十七岁。她自己觉得她有时候像十三岁,有时候像三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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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说“等你十八岁给你做点衣服,”总觉得异常渺茫。怪不得这两年连生两场大病,差点活不到十八岁。
范斯坦医生每天来看她,他是当地有名的肺病专家,胖大,秃头,每次俯身到她床前,发出一股子清凉的消毒品气味,像个橡皮水龙冲洗得很乾净的大象。他总是取笑她:
“多有耐心,”学她在毯子底下拱著手。她微笑,却连忙把手指放平了。
“啊,星期五是好日子,开荤了!”他说。第一次吃固体的东西。
她记得去年蕊秋带她到他诊所里去过一次。他顺便听听蕊秋的肺,九莉不经意的瞥见两人对立,蕊秋单薄的胸部的侧影。蕊秋有点羞意与戒备的神气,但是同时又有她那种含情脉脉的微醺。
蕊秋楚娣替换著来,带鸡汤来。蕊秋总是跟看护攀谈,尤其夸讚有个陈小姐好,总是看书,真用功。她永远想替九莉取得特殊待遇。
九莉出院后才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就在功德林门口,两个穿白衬衫黄卡其袴的男子,连放几鎗逃走了,送到医院里拖了三天才死了。都说是重庆方面的人。以前的谣言似乎坐实了。绪哥哥银行里的事也辞掉了。表大妈正病著,他们不敢告诉她,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心臟病。
“是说他眼睛漏光不好,主横死,”楚娣轻声说。
“怎麼样叫漏光?”九莉问。
似乎很难解释,彷彿是眼睛大而眼白多。
“表大爷到底有没有这事?”
“谁知道呢。绪哥哥也不知道。有日本人来见,那是一直有的。还有人说是寄哥儿拉縴,又说是寄哥儿在外头假名招摇。”
九莉在大太太那里见过寄哥哥,小胖子,一脸黑油,一双睡眼,肿眼泡,气鼓恼叨的不言语,不知道为了什麼事冤枉了他。后来恍惚听见大太太告诉楚娣,上次派他送月费来,拿去嫖了。
九莉总疑心大爷自己也脱不了干係。他现在实在穷途末路了,钱用光了只好动用政治资本。至少他还在敷衍延宕著,不敢断了这条路。
她太深知她父亲的恐怖。
绪哥哥预备到北边去找事,上海无法立足,北边的政治气氛缓和些。已经说好了让他看祠堂,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但是一时也走不开,大太太病著。
九莉动身到香港去之前,蕊秋楚娣带她去看表大妈。楼下坐满了人,都是大太太娘家的人,在商议要不要告诉她。她恨大爷,她病得这样,都不来看她一次。
小爷也在,但是始终不开口,不然万一有什麼差池,又要怪到他身上。反正她最相信她娘家人。
蕊秋等三人上楼去,也没坐,椅子都搬到楼下去了。一间空房,屋角地下点著根香,大太太躺在个小铜床上,不戴眼镜,九莉都不认识她了,也许也因为黄瘦了许多,声音也微弱,也不想说话。九莉真替她难受,恨不得告诉她表大爷死了。
蕊秋楚娣送九莉上船,在码头上遇见比比家里的人送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蕊秋极力敷衍,重托了比比照应她。船小,不让送行的上船.
她只笑著说了声“二婶我走了。”
“好,你走吧。”
“三姑我走了。"
楚娣笑著跟她握手。这样英国化,九莉差点笑出声来。
上了船,两人到舱房里看看,行李都搬进来了。
“我们出去吧,他们还在那里,”比比说。
“你去,我不去了。她们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们去看看。”
“你去好了,我不去。”
比比独自到甲板上去了.九莉倒在舱位上大哭起来。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迴声来,一声“嗡——”充满了空间。床下的地开始移动。她遗下的上海是一片废墟。
比比回到舱房里,没作声.在整理行李。九莉也就收了泪坐起来。
―
四
楚娣在德国无线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报告员,每天晚上拿著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嗶嚧竺夼鄞娲笠拢撬囊剐幸拢郎矸K锍担糯蔚屏讼ジ且裁谎Щ帷R郧把Э担部貌缓茫ɡ技捣蜃茏谂员撸戎蛔弧�
“我不中用。二婶裹脚还会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断腿。”
有个二O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蛴殖隼窗煸诱I,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婶那时候想逃婚,写信给汤孤颉!�
“后来怎麼样?”九莉忍不住问。“见了面没有?”
“没见面。不知道有没有回信,不记得了。”又道:“汤孤虻故呛芮逍愕模铱醇掌:罄唇崃嘶椋阉才醯貌坏昧耍鞯氖菜恰蠢爰易懿⑼贰颐嵌夹λ懒恕!�
那时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汤孤蚴盏叫乓欢ㄊ堑弊魑蘖牡亩琳呙俺渑裕踔领妒峭烁嫘Γ悦换匦拧�
汤孤蚶葱潘蹈遄訏裼昧耍繁阈Φ溃骸凹甘鼻胨闯圆琛!�
九莉觉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对汤孤蛴械愫闷妫槐惴炊裕坏眯戳苏疟闾跞ィ婕创虻缁袄丛级ㄊ奔淅闯圆璧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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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意会到请客是要他捧场,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没多少话说。
九莉解释她母亲不在上海,便用下频略指了指墙上掛的一张大照片,笑道:“这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