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到他上海的住宅去看过他一次,见到秀男,俏丽白净的方圆脸,微鬈的长头髮披在背上,穿著件二蓝布罩袍,看上去至多二十几岁。那位闻先生刚巧也在,有点窘似的偏著身子鞠了一躬,穿著西装,三十几岁,脸上有点麻麻癩癩的,实在配不上她。
“她爱她叔叔,”九莉心里想。
他讲他给一个朋友信上说:“‘我跟盛九莉小姐,恋爱了。’”顿了顿,末了有点抗声说。
她没说什麼,心里却十分高兴。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而且,这是宣传。
她的腿倒不瘦,袜子上端露出的一块更白腻。
他抚摸著这块腿。“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微风中棕櫚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麼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著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繫不起来。应当立刻笑著跳起来,不予理会。但是还没想到这一著,已经不打了。她也没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那太明显。
那天后来她告诉他:“向璟写了封信给我,骂你,叫我当心你,”她笑著说。
之雍略顿了顿,方道:“向璟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
他不相信她!她简直不能相信。她有什麼动机,会对他说向璟的坏话?还是表示有人关心她,抬高自己的身份?她根本没想通,但是也模糊的意识到之雍迷信他自己影响人的能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他的朋友都是佔有性的,一个也不肯放弃。
信就在书桌抽屉里,先讚美了她那篇“小杰作”,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当然没指名说他,但是文姬也已经在说“现在外面都说你跟邵之雍非常接近。”
她没拿给他看,她最怕使人觉得窘,何况是他,儘管她这是过虑。也许她也是不愿正视他在这一点上有点疯狂。
结果她找楚娣帮她写,回了向璟一封客气而不著边际的信。
之雍回南京去了,来信说他照常看朋友,下棋,在清凉山上散步,但是“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迸跳的鱼,你又想抓住牠又嫌腥气。”
她不怎麼喜欢这比喻,也许朦朧的联想到那隻赶苍蝇的老虎尾巴。
但是他这封长信写得很得体,她拿给楚娣看,免得以为他们有什麼。
楚娣笑道:“你也该有封情书了。”
“我真喜欢红绿灯,”过街的时候她向比比说。
“带回去插在头髮上吧,”比比说。
之雍再来上海,她向他说“我喜欢上海。有时候马路边上乾净得随时可以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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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雍笑道:“唔。其实不是这样的。”
为什麼不是?他说“有些高房子给人一种威胁,”不也是同样的主观?
“你倒是不给人自卑感,”他有次说.
他撳铃她去开门,他笑道:“我每次来总觉得门里有个人。”听他的语气彷彿有个女体附在门背后,连门都软化了。她不大喜欢这样想。
“你们这里佈置得非常好,”他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她笑道:“这都是我母亲跟三姑,跟我不相干。”
他稍稍吃了一惊道:“你喜欢什麼样的呢?”
深紫的洞窟,她想。任何浓烈的顏色她都喜欢,但是没看见过有深紫的墙,除非是个舞厅。要个没有回忆的顏色,回忆总有点悲哀。
她只带笑轻声说了声“跟别的地方都两样。”
他有点担心似的,没问下去。
她觉得了,也有点轻微的反感,下意识的想著“已经预备找房子了?”
他说他还是最怀念他第一个妻子,死在乡下的。他们是旧式婚姻,只相过一次亲。
“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他把脸埋在她肩上说。
她不懂,不离婚怎麼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同时他这话也有点刺耳,也许她也有点戚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
说过两遍她毫无反应,有一天之雍便道:“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
“噯。”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
他们在沙发上拥抱著,门框上站著一隻木彫的鸟。对掩著的黄褐色双扉与墙平齐,上面又没有门楣之类,怎麼有空地可以站一隻尺来高的鸟?但是她背对著门也知道它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画在墙上的。彫刻得非常原始,也没加油漆,是远祖祀奉的偶像?它在看著她。她随时可以站起来走开。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那天破例下午洗澡。在等打胎的来,先洗个澡,正如有些西方主妇在女佣来上工之前先忙著打扫一番。
急死了,都已经四个月了。她在小说上看见说三个月已经不能打了,危险。好容易找到的这人倒居然肯。
怀孕期间乳房较饱满,在浴缸里一躺下来也还是平了下来。就像已经是个苍白失血的女尸,在水中载沉载浮。
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
她穿上黑套头背心,淡茶褐色斜纹布窄脚袴。汝狄只喜欢她穿长袴子与乡居的衣裙。已经扣不上,钮扣挪过了,但是比比说看不出来。
“生个小盛也好,”起初汝狄说,也有点迟疑。
九莉笑道:“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
门铃响,她去开门。夏季分租的公寓,主人出门度假去了,地方相当大。一个矮墩墩平头整脸三十来岁的男子,苍白,深褐色头髮,穿戴得十分齐整,提著个公事皮包,像个保险掮客,一路进来一副戒备的神气。
“这里没人,”她说。那是他的条件之一。汝狄避出去了。
她领他进卧室,在床上检验。他脱下上衣,穿著短袖衬衫,取出许多器皿洗手消毒。
原来是用药线。《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身死异域,而死在民初上海收生婆的药线上,时空远近的交叠太滑稽突梯了。
“万一打不下来怎麼办?”她著急的问。
“你寧愿我割切你?”他说。
她不作声。一向只听见说“刮子宫”,总以为是极小的手术。听他说得像大切八块一样,也觉得是恫吓,但是这些事她实在模糊。
他临走她又说:“我就是怕打不下来,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四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