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 第36节

  我用细树枝做了一个环,训练他从环里跳过去。这是简单的四级跳固定节目。每跳一次,他都能得几块沼狸肉作为奖赏。当他笨拙地朝我跑来时,我先伸直左臂拿着环,环离地面大约三英尺。他跳过去,停止跑动之后,我用右手拿着环,背对着他,命令他转过身来再跳一次。跳第三次时,我跪在地上,把环放在头顶上方。看着他朝我跑过来是一种刺激神经的体验。也许他不去跳,却袭击我,我从未战胜过这样的恐惧。幸运的是,每次他都跳了。然后我站起来,把环抛起来,让它像轮子一样转动。理查德帕克应该跟着环跑,在它落地之前最后一次跳过去。最后这部分动作他总是做不好,不是因为我没能把环抛好,就是因为他笨拙地撞了上去。但至少他跟着环跑了,也就是说他离开了我。每次

  环掉在地上时他都感到很惊奇。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好像那是和他一起跑的某种庞大动物,出乎意料地倒了下去。他会站在环旁边;不停地嗅。我会把最后一块奖赏扔给他,然后走开。

  最后,我离开了小船。我完全可以拥有整座小岛,却与一只动物待在如此狭窄的住处,而且它需要越来越大的地方,这看上去很荒唐。我决定,睡在树上是安全的。理查德帕克夜间在救生艇上睡觉的习惯在我心里从来不是一个必须遵守的规则。要是哪一次他决定在午夜去散步,而我却在自己的领地之外,毫无防备地在地上睡着了,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于是,有一天,我带着网、一根缆绳和几条毯子离开了小船。我在森林边上选中了一棵漂亮的树,把缆绳扔上最矮的树枝。我现在已经相当健康,用胳膊拉住绳子往树上爬没有任何问题。我找到两根靠在一起的平伸的结实的树枝,把网系在上面。一天结束时,我回到了树上。

  我刚卷起毯子,做了一个床垫,就觉察到沼狸群中一阵骚动。我看了看。我把树枝拨开,好看得更仔细些。我环顾四周,尽力远眺。没错。沼狸正离开池塘一实际上,是在离开整个平原一并迅速向森林跑来。整个沼狸国都在搬迁,一个个弓着背,脚爪奔跑着,动作迅速得让人难以看清。我正在想这些动物还能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奇,这时,我惊恐地发现,从离我最近的池塘跑来的沼狸已经把我的树包围了,正沿着树干爬上来。树干正在浪潮般涌来的下定决心的沼狸群中消失。我以为它们要来袭击我,以为这就是理查德帕克在救生艇上睡觉的原因:白天沼狸是温顺无害的,但是晚上,它们会用集体的重量把敌人压碎。我既害怕又愤怒。和一只450榜重的孟加拉虎一起在救生艇里活了这么长时间,却在树上死于两磅重的沼狸之手,这个悲剧?

  太不公平,太荒唐,让我无法忍受。

  它们并不想伤害我。它们爬到我身上,从我身上爬过,在我身边爬一从我身边爬过。每一根树枝上都蹲着沼狸。整棵树上挤满了沼狸。它们甚至占据了我的床。在我的视野之内,情况都一样。它们在爬我所能看得见的每一棵树。整个森林都变成了棕色,仿佛在几分钟之内秋天突然来临了。它们成群结队急匆匆朝森林更深处还空着的树奔去,发出的声音比一群受了惊而奔跑的大象发出的声音还要大。

  同时,平原变得光秃秃的,一片荒凉。

  从与老虎同眠的双层床,到与沼狸共处的过于拥挤的宿舍一如果我说生活可能发生最令人惊讶的转变,会有人相信吗?我与沼狸挤,好在自己的床上有一个位置。它们紧紧偎依着我。没有一平方英寸的地方是空的。

  它们安顿下来,不再吱吱唧唧地叫。树上安静下来。我们睡着了。

  黎明,我醒来时,身上从头到脚盖了一条活的毛毯。有几只小沼狸发现了我身上更温暖些的地方。我脖子上紧紧围着满是汗的领子在我头旁边如此心满意足地安顿下来的一定是它们的妈妈另几只则挤在我腹股沟那里。

  和侵占树时一样,它们又迅速地不拘礼节地离开了树。周围每棵树都一样。平原上挤满了沼狸,空气中开始充满它们白天的叫声。树看上去空荡荡的。我心里也感到有些空荡荡的。我喜欢和沼狸一起睡觉的经历。

  我开始每天晚上都在树上过夜。我把救生艇上有用的东西都拿来,在树顶为自己搭了一间可爱的卧室。我习惯了沼狸从我身上爬过时不是故意的抓挠。我惟一的不满是上面的动物偶尔会排泄在我身上。

  一天夜里,沼理把我吵醒了。它们吱吱叫着,身体在发抖。我坐起来,朝它们看的方向望去。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轮满月挂在天空。大地失去了色彩。一切都在黑色、灰色和白色的阴影里奇怪地闪着微光。是池塘。银色的影子正在池塘里移动,它们从下面出现,打碎了黑色的水面。

  鱼。死鱼。正从水下浮到水面上来。池塘记住,池塘有四十英尺宽正渐渐挤满各种各样的死鱼,直到水面不再是黑色,而成了银色。水面仍在继续骚动,显然更多的死鱼还在浮上来。

  这时一条死鲨鱼静静地出现了,沼狸激动异常,像热带鸟类—样尖声叫喊。歇斯底里的情绪传到了邻近的树上。叫声震耳欲聋。我不知道是否即将看见鱼被拖到树上的情景。

  没有一只沼狸下树到池塘去。甚至没有做出准备下树的动作。它们只是大声表达着自己的失望。

  我觉得这是一个邪恶的景象。所有这些死鱼身上有些什么东西令我感到不安。

  我又躺下来,努力在沼狸的吵闹声中再次人睡。天刚亮,我就被沼狸成群结队下树的喧闹声吵醒了。我边打哈欠伸懒腰,边往下看昨天夜里引起如此激情和紧张不安的池塘。

  池塘是空的。或者几乎是空的。但不是沼狸干的。它们刚开始潜进水里去抓剩下的鱼。

  鱼消失了。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看的不是那座池塘吗?不,肯定就是那座池塘。我能肯定不是沼狸把鱼吃光了吗?完全可以肯定。我几乎看不到它们把一整条鲨鱼从池塘里拖出来,更不用说把鱼背在背上,然后消失不见了。会是理查德帕克吗?也许有

  一部分是他吃掉的,但他不会一夜吃完整个池塘的鱼。

  这完全是个谜。无论我盯着池塘和深深的绿色的池壁看多少次,都无法解释这些鱼出了什么事。第二天夜里我又去看,但是没有新的鱼到池塘里来。

  谜题的答案是后来才出现的,是在森林深处出现的。

  森林中央的树更加高大一些,一棵挨着一棵。树下还是很清爽,没有任何林下灌木丛,而头顶的树冠却如此茂密,天空几乎被遮住了,或者,换句话说,天空是纯绿色的。一棵棵树挨得太近了,树枝相互交错,相互碰触,相互缠绕,很难分清一棵树的树枝伸到哪里为止,另一棵树的树枝又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注意到树干干净平滑,树皮上没有沼狸爬树时留下的数不清的细小爪印。我很容易就猜出了为什么:沼狸不需要爬上爬下就能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我发现,位于森林中心的边缘的许多树的树皮都差不多被撕碎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毫无疑问,这些树是通向沼狸生活的树木城市的大门,这座城市比加尔各答更加繁忙。

  我就是在这儿发现那棵树的。它不是森林中最大的一棵树,也不是森林正中心最大的一棵,也没有任何其他与众不同之处。它有漂亮的平伸的树枝,仅此而已。会是一个看天和观察沼狸在夜间的生活的好地方。

  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我是哪一天碰到了那棵树:就是我离开小岛的前一天。

  我注意到那棵树是因为那上面似乎有果子。在其他地方,森林里的树冠一律是绿色的,而这些果子却是黑色的,很引人注目。挂着果子的树枝奇怪地盘绕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整座岛上的树都不结果子,只有这一棵例外。而且甚至不是整棵树都如此。只有树的一小部分长出了果子。我想也许我碰到了森林中地位相当于蜂王的树,我不知道这海藻是否会有一天不再用它的植物学上的奇异现象令我惊奇。

  我想尝尝果子,但是树太高了。于是我回去拿来一根缆绳。海藻味道很好,果子的味道会如何呢?

  把缆绳打成环,扣在最低的主枝上,然后踩着一根根大树枝,一根根分树枝,朝那座小小的珍贵的果园爬去。

  靠近了看,这些果子是暗绿色的。大小和形状都像甜橙。每只果子周围都有许多细枝紧紧缠绕着一是为了保护果子吧,我想。再靠近些,我能看到这些缠绕的细枝的另一个目的了:为了支撑果子。果子不只有一根梗子,而是有很多根。果子表面密布着细枝,这些细枝将果子与环绕在周围的细枝连在一起。这些果子一定很重而且鲜美多汁,我想。我靠近了。

  我伸手摘了一只。果子太轻了,令我失望。几乎轻若无物。我用力扯了一下,把所有的梗子都拔了下来。

  我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背对着树干。在我头顶上是绿叶搭成的不断移动的屋顶,一道道阳光从叶缝间照射下来。在我所能看得到的地方,四周悬挂在空中的,是这座了不起的悬浮城市的盘绕旋转的道路。令人愉快的微风在树丛间吹拂。我很好奇。我仔细看了看果子。

  啊,我多希望从来没有过那一刻啊!如果没有那一刻,我也许会在岛上住很多年。嗨,也许我下半辈子就住在那儿了。我想,没有什么能够把我推回到救生艇上,推回到我在那上面忍受过的痛苦和匮乏中去,什么也不能!我会有什么理由要离开这座小岛呢?难道我的身体需要没有在这里得到满足吗?难道这里没有我一辈子都喝不完的淡水吗?还有我吃不完的海藻?当我渴望变化的时候,难道这里没有比我想要的还要多的沼狸和鱼吗?如果

  小岛在漂动,在移动,它不是也可能朝着正确的方向移动吗?它不是可能最后成为把我带上陆地的一艘植物船吗?同时,难道我没有这些令人愉快的沼狸做伴吗?难道理查德帕克不需要把第四跳练习得更加完美吗?自从来到岛上,离开的念头从没有在我脑中闪过。我已经在岛上待了好几个星期了,我说不出具体有几个星期,而且我还可以继续待下去。这一点我很肯定。

  我大错特错了。

  如果那只果子有种子,那便是播下的一粒导致我离开的种子。

  那并不是一只果子,而是由许多树叶黏在一起形成的一只球。那许多果梗其实是许多叶梗。每拽下一根叶梗,便有一片叶子剥落下来。

  剥了几层以后,我看见里面的叶子已经没有了梗子,平平地黏在球上。我用指甲抓住叶片边缘,把叶子扯了下来。一片一片的叶子外皮被揭开,就像剥开一层又一层的洋葱皮。我完全可以把"果子"撕开我仍然把它叫做果子,因为找不到更恰当的词。但我选择慢慢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果子变小了,从一只甜橙那么大,变得像一只柑橘那么大。我腿上和下面的树枝上满是剥下来的薄薄的软软的树叶。

  现在只有红毛丹那么大了。

  现在想起来我的脊椎骨都会打寒颤。

  只有桃那么大了。

  然后,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那是一只绿色牡蛎中的一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珍珠。

  一颗人类的牙齿。

  确切地说,是一颗臼齿。牙齿表面染成了绿色,上面满是细小的孔洞。

  恐惧的感觉慢慢袭来。我还有时间扯开其他果子。

  每一只里面都有一颗牙齿。

  一只里面是犬齿。

  另一只里面是前臼齿。

  这儿是一颗门齿。

  那儿是另一颗臼齿。

  三十二颗牙齿。一副完整的人类牙齿。一颗不少。

  我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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