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曾经立下的那些功劳,记得的人,终究会记得,不记得的,还是不记得。
说到底,徐青身上真正令他动容的不是才华,而是他……还是一个少年啊。
若回到少年时,他还会这样过一生吗?
好在,他确实还有机会,重活一世,前提是能冲破那层关卡,并打破胎中之迷。
否则没了前世记忆,那还是自己吗?
自来,求道之人,走到他这一步,已经十分罕见,能转世之后,胎中之迷,更是难上加难。
此外,修炼神魂的人,神魂藏于肉身之中,等于蒙上一层黑布。即使知晓对方修炼神魂,也是看不出深浅的。
是以,方阁老其实凭经验,看得出苏怜卿、徐青有修炼道术的痕迹,却也判断不出对方的深浅。
而且他不同于一般的道修,实际上本身没有修炼过什么道术,这一身神魂修为,全然是壮年时期,在翰林院那二十年,为皇帝编修道藏,无意中练出来的。
后来他到了地方做巡抚,底下有莲花教作乱,便率兵犁庭扫穴,将莲花教当时的总坛攻破,夺取了对方一部分的传承。
那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神魂修为,在这些专门修炼此道的妖人眼中,竟是深不可测。
但总体而言,他修炼神魂,在遇到莲花教之前,十分顺畅。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这方面的厉害了,反而神魂修为进境变得无比缓慢,直到如今都没有勘破莲花教传承里提到的鬼仙之境。
又因他手上有莲花教的部分传承,所以常年有罗教、莲花教的高手袭扰,方阁老烦不胜烦,将那些东西的意境封存,送了出去。
如此,方才得了晚年的清净。
毕竟他致仕之后,身上得到的王朝气运庇护之力,也大为衰减。
没必要留着这些东西,给后人招灾惹祸。
至于为何不毁掉。
这也是方阁老作为读书人的情节。
他读史时,未尝不为前人的书经遭遇战火或者被当权者焚毁而扼腕叹息。那些传承,即使来自邪道,却也不妨碍,它们是前人的智慧结晶。
若是损毁在他手中,他接受不了。
何况他的性格是喜欢折中的。
方阁老出神思考,众人倒也不打扰他,知晓此老是国老,昔年更有定策,他能被吴巡按请来,实际也是皇帝的意思。
这也让众人能放心跟着吴巡按冲锋陷阵。
吴巡按背后有陛下站台,至少不再是炮灰了,而且大概已经简在帝心。
当官的人,有这四个字,升官宛如坐火箭一般。
坐火箭在大虞朝不是新鲜事,但说起来不是很吉利。因为有位士人,尝试坐火箭升空,结果摔死了。
好吧,吴巡按根基不稳,坐火箭般蹿升,也有摔倒的风险。
但不重要,当官哪有没风险的。
升官最要紧。
众人见徐青做出一首好诗,知晓他确实有诗才,于是起哄让徐青再给自己作一首。
徐青自然没推辞,但也冥思苦想了许久,才做出来。
这也是藏拙。
约莫等了半刻,刚好是众人失去耐心的临界点,徐青口占一首七言绝句,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这一首,比前一首,胜在直白,倒也不失为一首好作品。
诗词这种,好坏是各花入各眼,而且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鉴赏取向也是不一样的。
文学作品的评价,在每个人心中的高低,多在于人当时的处境。
譬如徐青,前世少年时爱李白,后来工作之后,虽然也爱李白,却更对杜甫的作品有触动。
因为杜甫的沉重厚实,正如他毕业之后的牛马生活。
其实如果能肩挑两京十三省,他也不会觉得沉重,甚至也能有高尚的人品。
但是没得选。
好在,这一世有得选。
所以他这一世最大的噩梦,便是梦到回前世过牛马生活。
或许前世就是他的梦,他本是徐青。
哪来的神魂被困青铜镜,不过是徐青自己的一场梦魇罢了。
渐渐地,宴会也到了尾声。
这一场宴会,实际上没谈过时局,没谈过国事。不过大家也算互相认识了,形成一个小团体。
这就是宴会的作用。
酒桌上谈风月,其名风月,非风月也。
功夫在酒里。
但徐青也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今日文会,众人公推徐青为第一,这个第一是徐青的诗挣来的,也是吴巡按的颜面。
彩头就是刘参将赠送的一匹烈马。
不是大家开玩笑说的“瘦马”,确实是一匹来自西域火云国的神驹。养这一匹马的花销,比应天府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销还大呢。
有人开玩笑,说是刘参将养不起,所以才送出去。
马自然不是现在送来,而是明天送过来。
刘参将还贴心问徐青要不要马夫,徐青没要。倒不是,他不知道马夫的重要性,只是不知根底的人,他不想用。
而且刘参将也是客气客气,谁会轻易将自己培养的马夫送人。
人家跟客气,当然不能当真。
何况徐青回江宁府,找个马夫,也不是很难的事。
应天府的水太深,他暂时把握不住,还是等乡试再来吧。
走这么一遭,徐青才能体会到,为何古人背井离乡会那么感伤。因为离开自己的地盘,真的是一件很没安全感的事。
如果在江宁府的城里,徐青便有说不出的踏实感。
因为地盘是他自己打下来的,有他的手下,有他编织的关系,而且他的势力还在逐渐增长扩大。
到了应天府,这些东西都不在了。
所以国朝是不允许地方大员,哪怕知县这种级别,在地方任职太久。毕竟时间一长,扎下根来,想动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而且皇权强盛时,对于地方士绅豪强是严厉打击的。
徐青即使经营起自己的势力,有了根基,等到下一任知府到来,也要重新经受考验。
熬得过去,那就根基扎稳了。
譬如淮南的盐商,玩法就很多。有一任的淮州知府,不好金银,不好女色,盐商们打听出,这人喜欢写字。
就让手下的商铺、酒楼去请他在匾额题字,一次题字的价钱是一千两银子。
直接给人砸晕了。
从此沦为盐商的走狗。
宴会散去,徐青借口和吴巡按有事,让周提学先回去,自己稍后再回。
吴巡按的官宅还没收拾好,暂时住在驿站。有独立的小院,周围有绣衣卫保护,确实也安全。
而且周提学听说武定侯、赵太监正去请直隶总督帮忙说情,暂时应该也不会搞事了。所以叮嘱徐青一番之后,便放心留下他。
何况周提学催着徐青明天离开应天府,总得给徐青一个向吴巡按辞别的机会。
…
…
“恩师,你先派人将苏怜卿苏姑娘留下,以你的名义。”师生私下见面,徐青直接长话短说。
吴巡按没先问原因,直接命钱师爷去办此事。
他一个巡按御史,派人将教坊司的当红花魁留下过夜,顶多算是权力的小小任性,不算什么大事。
徐青随后解释:“此女有问题,待会请到之后,恩师能否让我审问一番。”
吴巡按笑道:“公明,你不会是……”
徐青知晓吴巡按误会,有心解释,但话到嘴边,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没有什么明显的弱点。
俗话说,人无癖好则不可与之深交。
若是他是旁人,会与自己这种没有明显破绽的人推心置腹吗?
一念及此,徐青干脆不解释了。
这个世道,你贪财好色,没有什么人格上的缺点,落在有心人眼里,还以为你要造反呢。
譬如水浒里的宋江,阎婆惜那么好看都不睡,一心和黑道汉子厮混,妥妥反贼一个。
吴巡按似乎抓到了徐青的破绽,十分得意。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好得让人害怕。
现在有少年人慕少艾的冲动,反而令他更安心。
这官做大了,最怕就是自己失去对底下人的判断和掌控。
他微笑地拍着徐青的肩膀,说道:“放心,此事我不会和周大人提,而且公明也快十五岁了,是时候尝尝人间春色的滋味。不过一定要懂得节制。”
大户人家,梦遗后就破身的童男子不在少数。
何况徐青生得高大健壮,如果不是面容清秀,嘴角稚嫩,加上袍服遮挡身材,妥妥一个沙场壮汉。
…
…
苏怜卿本待离开这里,她现在怕徐青得紧,只想着离他越远越好。
没想到,还没走出驿站,便被吴巡按手底下的钱师爷带人拦住,说是吴巡按有请。
众目睽睽之下,苏怜卿不好走脱。
何况附近有绣衣卫的高手,她即使施展道术,也容易被发现,到时候麻烦更大。
她若是被官府抓住,等于她一条线的人都废了。
这也是罗教对待本教重要暗子的规矩。
而且跟她相关的亲近之人,还会被行家法。除非她在被抓住之前,当众自杀。
她无可奈何,跟着回驿站。
期间有其他人看到,也不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巡按大人看上了苏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