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来二去，坐在他旁边的，反而是班里的劳动委员熊瑶瑶，就是上回尹承一他们去家里看望过的女孩子。
尽管他已经很绅士地把外边位子让了出去，熊瑶瑶却坐的十分拘谨，她的个头本来就不大，这会儿缩成一团，更是小的看不见。如果走到座位旁边来搂一眼，搞不好会以为这个位子是空着的……
少女缩成一团，把雪白雪白的小脸托在膝盖上，盯着前面的座位发愣。其实她长得并不算难看，皮肤白皙、五官匀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那细长的柳梢眉，因为经常蹙着，时而摆出困惑、忧愁的表情，显得有点“苦相”，和生性开朗的殷洛完全是两个极端。
家庭背景能对孩子造成多么大的影响，由此可窥见冰山一角。
“劳委，你没事吧？是不是晕车？”尹承一看她实在难受，额头上都快冒出汗珠来了，忍不住问道，“班长那里可能带着药呢，要我去帮你问一下吗？”
“……”熊瑶瑶仿佛被枪声惊到的小鹿一样，顿时流露出惶恐、错愕的表情，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旁边坐了个活人。犹豫再三，她还是摇摇头，“不用，谢谢你……”
“晕车很难受的。”尹承一还以为她是怕麻烦自己，打算硬扛着，“千万倍硬撑，等会儿回来还要坐车呢。”
“我没有晕车，只是……”熊瑶瑶低着头，小脸煞白，声音轻的和蚊子叫没什么区别，“昨天晚上，被爸爸骂了一顿，他不让我回硫池县……”
“回？”尹承一听到了关键字，“劳委，你是硫池人吗？”
“嗯。”熊瑶瑶的声音愈发轻了，“我老家是硫池，就在慈铭村那里。是个小地方。我在慈铭小学念了三年，爸爸就把我接到钱塘市来了。这次回去，他说什么都不让，还说……”
“说什么？”尹承一隐隐预感到了谈话的内容。
“村子里……有很多老人走失了，而且还是同一天。”说起这件事来，熊瑶瑶脸上也露出害怕的表情，声音都跟着发抖，“硫池县的应对能力肯定比不上大城市，等警察接到报桉，立桉完毕，准备展开搜寻的时候，那些失踪的老人又都回来了。”
“回来了？”这个展开和尹承一想的大不相同，“那不应该是好事嘛？”
……
大巴驶入隧道。
明暗不定的橘色光芒从车窗外打进来，照在熊瑶瑶脸上，让她本就惨白的侧脸更无血色。
轻柔的字眼组成语句，其内容……却让尹承一心生寒意。
“一开始，所有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兴师动众，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还惊动了警察……最后却是一场虚惊。警方那边很不满意，又不能拿这些老人们怎么样，只好批评了那些报桉的子女，让他们搞清楚情况再报警，不要浪费警力。”
“因为老人的人数很多，再加上他们也都平安回来了，警方拉了几个人询问，得到的答桉云山雾罩，听不明白，也就没有再追究下去，这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
“可是，几天后……”
熊瑶瑶确实很有说鬼故事的天赋，事情诡异，再加上她那轻轻柔柔、宛若阴风的嗓子，听得尹承一冷汗直冒。
不知不觉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她的叙述。
仿佛鬼魅。
“那些走失的老人们，却又突然清醒过来。他们声称，自己是听到死去亲人的声音，有父母、有子女、有妻子丈夫……总之，那个声音指引着他们，去了一个叫做‘未央宫’的溶洞，就在山里。‘太岁爷’住在未央宫中，给他们推销了一款很好用的东西，名字叫【福寿丸】。据他们说，这种药丸的原料是大鲵体内的精华部分，吃下一颗，盲目可以复明、断肢可以再生、失腿可以再得。”
“对老人来说，吃下去之后，身体就能回到壮年时期，那个人给了他们一小盒子试用品，一时间，这些走失的老人纷纷服用这种来路不明的药丸。子女稍加阻拦，他们就性情大变，说出一些很伤人的话，还摔东西，拿脑袋撞墙，久而久之，也没人再敢管了。”
“福寿丸……”尹承一眯起眼睛，“这名字取得可真诡异。”
“吃了之后，老人们的身体真的变好了，他们能走的和年轻人一样快，说话的逻辑也清晰了很多，老花镜、拐杖、助听器，全都被扔到了垃圾桶里。越来越多的老人知道这件事，也想吃福寿丸，但那些号称去过未央宫的老人们却说，这是【太岁爷】给他们的，只有这么多。太岁爷下次还会开启未央宫，到时候，指不定被选上的就是你们了。”
“可是……吃下这种药丸的第六天，有些老人的样子开始变了。具体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我爸说很奇怪，有点……皮肤黏答答的，往下滴水，手脚短了，额头大了，眼睛间距变得越来越宽……有时会趴在地上走路……渐渐的，老人们的胃口越来越好，记事情却变得很模湖。”
“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邪，终于，在一天晚上，这些老人再一次集体消失了。要命的是，不仅是他们，这回，连上次没有去过未央宫的其他老人们，也一并不见了踪影……就一个晚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几乎每家每户都有老人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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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大人们都急疯了，先去报警，警察以为他们又是老一套，刚开始不予受理，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调动警力，封山调查，排查了一整圈，都没能找到一个溶洞，更别说那么多老人了。按理说，老人们腿脚不便，行动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快，几十号人大半夜消失，怎么都该留下点痕迹才对。可是……”
“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们的肉身，从来没出现在这个世界过。”
大巴车驶出隧道。
一座山横在尹承一的视野中，山体右侧，有一个不正常的巨大空洞，好像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挖掉了一层。太阳从这个空洞中透出来，向大地播撒着令人安心的金色光芒，仿佛指引路人前行的道标。
看着这座明显不正常的山，尹承一目瞪口呆。
“这……是……”
“尹承一同学，莫非没有听说过火拳和溟蜍的湘林之战吗？”饶是熊瑶瑶，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在当年很有名的吧。”
“这个……”她指了指从半当中被生生挖去一截的山体，“就是火拳的杰作。”
说来古怪。
等大巴车驶过这座山，太阳和山体都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之后……
一阵大雾，悄无声息地盖了上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消失的老人
“好冷……”下车瞬间，殷洛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抱怨道，“车上也没开暖空调啊，怎么这么冷？！”
“因为是山里面吧，气温可能会低一点，也很正常。”班长对着掌心哈了口热气，整理一下有些乱掉的头发，确保自己的形象看起来足够正式，一边四下张望。
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停车场被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除了刚刚大门口那个眯瞪着眼睛，披了件保安制服打盹的老大爷，其他人就再也没见着过半个。如此诡异的气氛，让下车的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搞什么……你联系的人到底靠不靠谱啊？”没得到想象中的热烈欢迎，李书培抱起双臂，很是不满地发牢骚，“搞清楚，这可是我们免费送东西给他们诶！至少一点点态度总要做出来的吧？大老远赶到这种穷乡下来，坐车坐的屁股都麻了，结果连个人都没见着，这算怎么回事？”
殷洛也没闲着，拿出电话，连着拨了好几次，结果对方的手机一直处于忙音状态，无人接听，也不知出了啥问题。她不信邪，再打校长的电话，结果也差不多，一时间竟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
就在众人以为要卡在这里的时候，从雾气尽头传来吆喝保安开门的声音，随后，铁闸门“咯啦啦”地拉开，一道略显矮胖的身影喘着粗气，从门的方向一路跑过来，脑袋上本就稀疏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得越发凌乱了。
“哈……哈……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啊……”尽管喘得跟个孙子似的，这个矮胖、黝黑的中年男人还是尽力直起腰板，硬顶着呼吸不畅的痛苦，艰难地说道，“你们几位，就是仕月中学的学生代表吧？你们……你们好……我是村子的村支书，姓杨……”
“杨支书，您好。”班长落落大方地和他握手，一边旁敲侧击地问道，“抱歉，我一时没认出您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和我们对接的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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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师家里出了点事，还有校长，事实上……最近这几天，事情特别多。”村支书向一群年龄远比他小的孩子连连陪着笑脸，尹承一注意到，杨支书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黑眼圈很严重，应该是连续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了，“很感谢贵校对慈铭小学的大力援助，同学们的热情，我们确实收到了。那个……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表示感谢，总之，锦旗我已经让人去做，大概下个月就能送到贵校去……”
“那么，各位同学……”
话里话外的意思，殷洛听不明白，班长却是听出些许端倪来了。
“这些东西还在车上，可有些沉呢。”她故意把话题往送来的物资上面引了一下，“需不需要我们出几个人，帮您搬到学校里面去？”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就好！”杨支书赶紧抢断她的话头，“这点小事，就不麻烦同学们了，你们还是快点……”
……
快点什么？
话说到这里，该懂的也就都懂了。
“好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赶人是吧？”李书培冷笑一声，“我就是把这么多钱扔到水里，高低还能听个响呢。怎么，你拿我们当拉货的了？货送到之后就要走了是吧？”
“别别别，你们误会了！你们帮了咱们村子天大的忙，给娃儿们送来文具，我们咋能这么不知好歹呢？只是……唉……”杨支书再三叹气，强调道，“总之，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村子里确实发生了很多事，已经……快无暇顾及你们了。”
“这话又从何说起呢？”班长并没有像李书培那样咄咄逼人，但她的核心意思其实跟他差不多，都是不问个水落石出就不会罢休的类型。
“唉……”想来想去，对方毕竟是来支援物资的，杨支书也实在拉不下脸来赶人，叹了口气，都囔道，“既然同学们都这么热心，那就跟我来吧，咱们去学校里细谈。”
一众人在大雾中悄然前行，而此行原本的目的，那一车赠予孩子们的文具和书本……却暂时被滞留在了大巴车上，再也无人提起。
“有这种事？”
李书培喝了一口硫池县的特产白茶，听到惊愕处，险些被呛得连连咳嗽，眼里竟然放出兴奋的光芒，“这可是超级大新闻啊，市面上好像还没有相关报道，要是换个流量大点儿的网站，喝头口水，说不定能一下子给硫池县带火呢。现在人们最喜欢看这种诡异的东西了，要是真能找到什么未央宫，说不定能把旅游业一并带……”
“……起来……”
说着说着，他注意到班里同学们那种惊讶中带点鄙夷的眼神，尤其是殷洛，那种失望的眼神就好像在说“我以前怎么会对这人有意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干嘛？我说的有问题吗？”李书培梗着脖子，反问道，“这种连小孩子文具都买不起的穷地方，能有人愿意主动给他们炒作一下，再弄点热度，要是真能带火旅游业，就是他们祖上烧高香了好吧？知不知道全国有多少像这样的地方，想求点噱头都求不来啊！”
“金驰，梁铎，你们来评评理，我说的有毛病吗？”
这金驰、梁铎二人，平日里和李书培关系最好。即便是从明玉堂回来，李哥深受打击的那段时间，也没和他们两断了关系。说是狗腿子吧，也不大恰当，这两人家里虽不似李书培这样大富大贵，却也不至于要仰人鼻息，给人当狗腿子的程度。能玩到一起去，多半还是三观、爱好，重合的部分比较多。
其实他们两对这次捐赠行为也没有做出一根毛的贡献，纯粹是看着李书培捐了那么多书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进来的，本该向着他说话才对。但碍于班长那正义凛然的眼神，这两人也只能化身捧跟角色，一通嗯啊这是，最后也没明确选边站，气的李书培狠狠瞪了他两一眼。
“主意是不坏。”尹承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偏颇，保持公正，“但也得看情况啊，这周围还有很多没开发过的山，万一哪座山上，真的有什么危险的东西……”
“你可闭上嘴吧。”不等他说完，李书培便投来极不耐烦的眼神，喝道，“少在那儿胡说八道，几十来号大活人，怎么可能像烟一样消失掉呢？他们肯定还在什么地方，只不过暂时没被找到而已。”
“……”
“不瞒你说，同学，我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什么神神鬼鬼，都是骗人的，那些老人肯定还在某个地方。”杨支书苦笑着摇摇头，一个没绷住，笑脸就成了哭丧脸，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显现出来，“可是，就昨天晚上，一晚……村里又消失了八九个上岁数的老人……”
“我爸也跟着不见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早该这样了！
叙述到这里，从“故事”悄无声息地过度成了“现实”，缝合之细腻，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恐惧感。就连刚才还高喊着要把硫池县开发成旅游景点的李书培，也不禁吞了口口水，觉得脖子后面莫名涌出一股凉意，冰凉刺骨。
“您的父亲有什么不良嗜好吗？”尹承一主动询问道，“比如打牌、麻将、抽烟这种，很可能会导致成瘾的事？”
“别提这茬儿了。”杨支书大摇其头，哭笑不得，“我爸已经八十多，脑子都不大清醒了，还患有阿兹海默症。你说那些需要脑子的东西，他是一样都来不了。平时就让他躺在床上，不能乱跑，一乱跑，估计他自己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前年……还是去年吧？跑丢过去一次，我就做了个硬纸牌子拴在他脖子上，再要是跑丢，遇上好心人，多少也还有点希望能回来。按理说，也才一个晚上，村子就这么大，一个八十多的老人能走到哪里去？可是到现在了……连个影子都没……”
说着说着，他好像忘记了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一群高中学生，竟然捂着脸，发出近乎于哀嚎的啜泣声。
一群半大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
年过八十的老父亲突然走失，很可能一走便是天人永隔，这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到底是多么沉重的悲恸，没经历过，自然不会懂。
“冬冬！”
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杨支书表现出了一个成年男人应有的抗压能力，瞬间抹干净泪水，将声音调整成平时的模样，不把自己的绝望传递给下一个人。
但……这个时候上门来的……
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了。
“杨支书！”一个年轻的老师急匆匆闯进门来，甚至顾不得旁边还有那么多生人，火急火燎地说道，“有孩子不见了！”
“什……”杨支书心中一紧，险些背过气去，眉毛更是高高地揪成一团，“你确定吗？”
“三班的林一妙不见了！之前她就一直说什么……听到她哥哥在喊她，但从上次家访的信息来看，她哥哥，就是几年前种竹子没了的老林，留下的独子，现在应该还在钱塘市打工才对，不可能回来的！”
年轻老师急的嘴角都出了好几个水泡，“就下课那会儿，说是要去厕所，结果就……”
“不是说了上厕所要让他们结伴去的吗？你们……唉……”杨支书只觉得一阵眩晕感涌上脑门，叹道，“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听好，小孩绝对不能出事！小孩子一出事，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去找！派剩下的老师去找……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刚刚！第二节课下课之后。”年轻老师看了看表，“大概也就过了十几分钟吧。”
“校门都封闭了，她不可能出学校的！继续找！”杨支书刚下命令，随即又立刻说道，“等下！我们现在……还有多少老师？”
这位年轻老师没有立刻回答，面露难色，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下难办了……中年的都请假，老的……我可不敢再让他们动唤了。村长他们又要去警察局那边安抚民众，年轻人吧……又全往钱塘市涌，这关键时刻，连个能动员的人都没有……唉……”
杨支书痛苦地薅着头发，力道之大，几乎要把这仅剩的几根硕果连根拔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被逼到如此窘迫的境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以及那股挫败感，都刻在了他痛苦的皱纹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