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上只剩下李和同溥和尚两个人。
“到我这年龄,才算知晓什么叫身外之物。”溥和尚继续道,“我藏了不少好东西啊,其实是舍不得,但是没办法,老天爷要收我,我是拦不住。我要是真不在,东西我都会捐给博物馆,就不留给你了。”
“不用,我有多少东西,你又不是不清楚。再说,这些年,你帮我帮的也够多。”好东西放他手里,其实也是浪费。
溥和尚道,“我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情。”
“咱俩什么关系,千万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李和其实早就预料到博和尚这一趟非同寻常。
溥和尚道,“我身体状况,你也知道,感谢政府政策,要安排我去住疗养病院,以后不一定有机会见着了。”
“你没时间见我,我去见你就是,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李和不以为意。
“这是个家谱,可惜到我这一代。”溥和尚从旁边的包袱里拿出一本书道,“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人在美国,前些年恢复了通信,我倒是想她回来,可是她没有回来,大宅门都是争名夺利,所以我们自小感情淡薄,其实她也没有回来的必要。
我再信里跟她回来,让她取家谱,她倒是一直没有回应,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回来,烦请你把这个交给她,我已经把你的地址给了她。”
“万一她不要呢。”李和提出了担忧。
溥和尚淡然一笑,“她身为女子,也没有拿续谱的义务,不要就不要罢,随意你处理。”
“我会帮你处理好的。”李和想到溥和尚一辈子孑然一身,神色黯然。
溥和尚道,“莫做这种姿态,我本是风流丛中急先锋,前半生也是荣华富贵享尽,没什么可惜可叹,知足,知足。”
李和灵机一动问道,“你就没有什么私生子之类的?”
“有倒是有一个,只是我这种封建余孽,他自然是要与我断关系的。”溥和尚沉默了一下,一摆手,眼神凄然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821、最后的道别
溥和尚这种态度,李和不好再多问,只是道,“你放心吧,能做的,我自然会做到,我保证。”
顿了一下,然后不经意的闪过忧虑,开玩笑道,“你坟头我也会多两刀纸,也不用担心。”
“那是最好,谢谢你,感念了。”溥和尚道,“佛说,相遇即是缘,多给我两刀纸不过分。”
“你个假和尚说这些,我倒是觉得矫情。”李和虽然是为了促进两个人的气氛,但是笑的十分的勉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溥和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做人没有遗憾就好。”李和正尴尬的不晓得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何芳刚好喊吃饭,他就扶着溥和尚去了客厅。
为了不引起溥和尚的食欲,这一桌子都是素菜,连一点油腥都没有。
“造孽,造孽。”溥和尚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对于清汤白菜他是吃的够是又够。
“溥叔,委屈你了。”对于溥和尚的影响力,何芳的心里比李和有数的多,哪怕是私情再多,再是交情好,溥和尚在她家出了事都不是闹着玩的。
李览闷不吭声的自己拿着小碗吃自己的,李怡却是哇得一声哭了,她哪里吃过这种委屈,连她喜欢的鸡腿都没有。
“让你哭,让你哭。”何芳啪啪搂着屁股就是几巴掌。
对于李怡,这样的套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继续哭的伤心落泪。
“哎呀,跟着姥姥去。”何老太太不忍心,白了闺女一眼,把小外孙女抱到厨房开小灶。
而李览只能眼巴巴的望着。
“走吧,淘气鬼。”何芳也晓得儿子的性格,她和李和是一样的心思,都希望大气一点,儿子要是有闺女一半的性子,她也是欣慰。
“哎,熊孩子。”李和在溥和尚面前也不好做儿奴,怕引得对方心思。
“儿女双全,福气,没说头。”溥和尚精明一辈子的人物,哪里不晓得李和的心思。
“凑合吧。”李和笑着点点头。
他端着茶杯和溥和尚碰,两个人都是以茶代酒。
吃完饭以后,他亲自开车把溥和尚送回了庙里。
在后院的石凳子上坐了一会,溥和尚一时兴起要给李和写一幅字。
那是最好,求之不得。”李和帮着压着宣纸,溥和尚这些宣纸其实也是他的,他这些年为了练书法都不晓得买了多少,溥和尚和朱老头这些人每次去他家里总要顺一点。
溥和尚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写字完全是出于一辈子的本能,下笔依然非常有力道,可谓是一蹴而就。
“送你。”写完了,他看到没看,直接又慢慢的坐回了石凳上。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李和对着溥和尚的书法暗暗叫好,结字开张有气势,笔力凝重沉厚有力,特别是飞白痛快淋漓不是一般书法家所能及。
所谓飞白是指在书法创作中,笔画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且能给人以飞动的感觉,与浓墨、涨墨产生对比,以加强作品的韵律感和节奏感。
墨虽然枯了,但很明显的能看到,其用笔仍然有提按绞转,仍然是毛笔,不像他自己运用飞白的时候很是刻意,通常他为了达到这种所谓的飞白遒劲,都会不自觉的用按到底的方法,说白了就是把毛笔当做硬笔用,根本上就是一文不值。
“这成就是一辈子比不得于老头了。”溥和尚叹口气道,“我虽然年轻时候贪玩,可是这手字是打三岁时候开始就实打实的练出来的,临摹《兰亭集序》就有十年时间,寒冬酷暑从来不停笔。
凡大家庭出来的,身子养的娇气,有的志在文房四宝、古玩珍奇,有的喜好抓蛐蛐和架鹰遛狗养鸽子,反正都是玩。
大部分人都是精研此道的,是斗蛐蛐养鸽子的玩儿家,行家里手,光说一个蛐蛐罐子都能逮着你说上三天三夜,不带喘气。
但是这些都不是务实的营生,大清没了,这些黄带子不能赡其身家,倒成了笑话。
就是我自己,也得考虑三餐,今个吃了,要不要考虑下顿。
这书法的功夫就渐渐下成,不如于老头,他是一辈子没有停过笔,即使是深陷囫囵,也是用着树干子写写画画,是个有大毅力的人。”
“即使是这样,你写的也好,我这辈子是比不了。”李和说的是真心话,除非他从小开始拜访名师,持之以恒的苦练,要不然他这种已经定型的野路子是基本没有大器晚成的希望了。
他绝对是属于输在起跑线上的一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趁着溥和尚在,多跟着学习才是正经。
“写着玩就好。”溥和尚傲然一笑,算是认可了李和的话,你这辈子是比不了了。
写着玩就好?
天知道这句话对李和的打击有多大,哪怕是客气的夸一句‘你也不错’他的心里也会好受点啊!
他只能无奈的对着石桌上的那副字认真的钻研了一遍,然后问,“这话谁说的?好像听着耳熟,肯定是听过的。”
溥和尚笑着道,“左骡子。”
“左骡子又是谁?”李和照样不清楚。
“就是那个左宗棠那个湘蛮子啊。”溥和尚感觉和李和这样没文化的人说话挺累。
“你直接说左宗棠不就得了。”对于这些喜欢卖弄掌故的老油子,李和也是无奈。
等题字的墨干了以后,他小心翼翼的给折叠好,起身告辞。
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溥和尚好像在喊他。
“谢谢了。”
这三个字李和听到清楚,好像是对方下了大力气说的。
他回头道,“怎么突然说这些。”
“年轻那会顺着我的人多。”溥和尚笑的很勉强,“但是没成想临老了,还有人惯着我们这些老头子,谢谢。”
“要说谢谢的是我,跟着你们我长了见识。”李和心下凄然,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慢走。”溥和尚朝李和摆摆手,在小沙弥的搀扶下回到了佛堂,似乎刚才那几句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李和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酸楚,眼泪朦胧。
他明白这是最后的道别。
溥和尚住进疗养院了,一边疗养一边做口述历史。
但是没几天何芳告诉李和,溥和尚去了。
尽管早有预料,李和眼泪水止不住的唰唰的流了下来。
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希望人要是没有感情那该多好,就不必这么痛了。
他对董浩道,“给李师傅打个电话,就说溥和尚走了。”
至于李舒白回来不回来,那是他管不着,他是要通知到的。
822、最怕
李老头确实是回来了,李和亲自去机场接机,溥和尚的身后事已经有人主持,他想插手都没机会。
李老头背着手从机场走出来,一件换洗衣服都未曾带,可见来的匆忙。
“累不累?”带着李老头上了车,李和发现李老头的背佝偻的更加厉害了。
“我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的。”李老头答非所问。
“那是最好不过,多注意点身体。”对于这个老头子的固执,李和也是颇多了解,因此调侃道,“年龄大了,也悠着点,别真做了风流鬼,那到时候乐子就大了。”
“放你娘的...”李老头正要习惯性的大骂,但是又觉得不妥,只是气呼呼的道,“少说这话狗屁话,我就是有那心,也没那力气了。”
“悲哀啊悲哀。”李和接连叹气。
“少扯犊子。”看到李和在这样子,李老头气不打一处来。
当晚,李老头没有住在李和家里,而是选择住在了寿山那里。
总之,他不愿意把他的这股子暮气带进李家,特别是在李家还有两个小孩子的情况下。
他不迷信,向来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但是这不代表他不讲究,还特别讲究一些五迷三道的东西。
所以,就因为他这趟回来的目的是奔丧,他就不肯借助在李和家里,就算是去祸害人他也要去祸害寿山,按他的话说,反正寿山这老头也没多长时间可活了。
寿山满面荣光,不以为意,热情的招待了李老头,并且在酒桌上表达了对溥和尚的悲伤之情,然后说着说着就是嚎啕大哭,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宣泄方式令李和等人猝不及防。
“哭出来好,多哭。”难得是李老头没有责怪于他,还妥帖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以前都没有的举动。
甚至李老头都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哪怕是于老头离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的难受,终归是因为他曾经是和溥和尚一起杀过人做过大保健的。
而于老头毕竟是一个过于迂腐的人物,性情也比较古怪,大家对他的感情虽然深,但是还是不及对溥和尚的。
李和把李老头好,在寿山那里吃完一顿饭就回了家,发现何龙正往屋里搬甘蔗,笑着道,“搞这么多干嘛,孩子又不会吃饭。”
何芳把嘴巴里的甘蔗往手心一吐,笑着道,“用处大了,儿子成绩要是好,给他内服,要是不好,我就给他外用。”
李和同情的看了一眼李览,这傻孩子这会正没心没肺的啃甘蔗呢,杜高犬围着他高兴的接甘蔗渣。
李怡没有能耐咬,急的嗷嗷叫,只能老太太用小刀子削皮,然后片成一小截一小截,有奶糖大小,让她整只含进嘴里,细细咀嚼。
即使是这样,她也不满足,还是羡慕的看着老娘和哥哥在那咔嚓咔嚓。
实在咀嚼的累了,气恼之下还没甩到地上就被杜高犬一个飞起接住,屁颠屁颠的衔到自己窝里去了。
“谁惯着的你这脾气。”何芳作势就要开揍。
“小孩子哪里能没点脾气。”李和一下子把闺女给护到自己怀里。
何芳愤愤不平的道,“你啊,别我还没怎么样,你就护着,这对她没好处。使劲就惯着吧,看看到时候能成什么样子。”
李和傲然的道,“我就一个闺女,当然要惯着。”
说的理所当然。
何芳叹口气道,“可是你要看她做的对不对啊?这丫头脾气古怪,再不管着她,就真的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