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自己的下属,海关署署长沈文康打过来的电话时,石智益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看着在前段时间,由工商业管理处举办的中华厂商联合会就日货反倾销问题的座谈会记录。
此时办公桌上的会议记录被他自己细致的分成了几类,暂无影响,轻微影响,严重影响,暂未浮现影响。
五金业,搪瓷业,文具业,玻璃业,线辘业,染布业,蚊香业这几项被他归入到受日货倾销严重影响的行业座谈报告,此时被他每一份都认真细致的阅读了一遍,并且在一些关键数据上标记出来。
作为一个海外殖民地官员,石智益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非常准确。这一点,他比很多年纪稍大些的英国殖民地官员要强太多,很多年纪稍大的英国殖民地官员,往往会因为远离英国本土并且迟迟得不到晋升,而因此变得懈怠,但是石智益却始终如一,做到某个位置,就开始认真对待这份新工作。
比如他作为工商业管理处的副处长暂署处长,必然要对香港工商业目前的环境和状况有足够细致的了解,并为以后的发展指明方向。
美国扶植日本大规模的搞全球自由倾销,未必不是想要遏制香港。整理完面前这些琐碎数据,石智益有些头疼的放下钢笔想到。
香港目前受日货倾销最严重的是文具业和五金业,以香港的几家铅笔厂为例,去年共计生产四十余万箱铅笔,外销三十二万箱,其余为香港本地市场销售,外销的三十二万箱铅笔,主要销售地为伦敦,英国属地,中东三个地区,共计销售二十万箱,澳洲,非洲,欧洲,印度,印尼,埃及等次级地区销售十二万箱,但是今年,随着美国扶植而迅速恢复并且在亚洲脱颖而出的日货倾销,对英国远东殖民地香港的工商业,造成了巨大冲击,今年香港的文具业,除了伦敦,英国其他殖民地和中东仍然在保持原有销量,澳洲,非洲,欧洲,印度,印尼,埃及这些香港文具业的销售地已经被日货全部侵袭,到岸价甚至比香港出厂价还要低,轻松就把香港文具挤出了这些地区,但是香港却没有足够实力与日本打价格战,因为香港文具原材料价格上涨,根本没有与日货打价格战争夺市场的基础。
文具业给出的数字是,今年香港文具业对外销售量恐怕不及去年一半。
这只是最明显的一个案例,其他随着禁运令颁布,还没有迅速体现却危机重重的案例,还有很多,比如电池业,线缆业等等,这些行业之所以在东南亚能压制日本和美国产品,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原材料是从中国大陆供应,但是如今禁运令颁布,原料价格意味着会迅速上涨,之前物美价廉的香港货物如果提价之后,是否还能与美国货,日本货争夺东南亚市场?
该死的禁运令!该死的美国佬!该死的日本人!
石智益郁闷的吐出口气,心中骂道。
就在这时,海关署署长沈文康的电话打了过来,石智益接通之后,电话那边传来了沈文康语气有些疑惑的声音:
“副处长先生,您之前说过的,让我配合他们的那家利康公司,正在大张旗鼓的把海关仓库那些被查封的药物运走,而且还同时朝里面运送新的药品,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应该在干以次充好的事。”
“他们准备运多少?”石智益愣了一下,开口问道。
其实他已经在上午刚刚到达办公室时,就接到港督府的电话,电话里通知他,协助海关看守仓库的英军已经奉命撤离,港督和布政司署希望看到在接下来的两日内,工商业管理处和海关署能快速并且认真的完成本次就香港药品问题的调查行动。
快速并且认真,石智益当然听得懂这两个词后面藏着的含义,港督应该是已经被章家收买谈妥,所以他需要看在那些贿赂的面上,让海关尽快完成调查,并把药品发还给各家公司,但是与此同时,要认真的完成,也就是说,必须要查出点儿什么,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做了一次调查,却一无所获。
“按照那个秘书的表现来说,他不该表现的这么愚蠢才对。”石智益握着电话听筒,想着宋天耀和利康的表现,喃喃自语。
电话里的沈文康没有听清:“您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随他们,他们有两天的时间,如果搞不定这件事,他们私自运走海关仓库里的查封品,就是最好的海关调查处理对象。”石智益对沈文康说道:“你只需要把海关仓库里那些药品的清单保管好就可以,利康商贸公司到时如果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他们怎么搬出去,就要怎么搬回来,而且还要承担整件事的所有责任,让海关人员和水警方面盯紧那些药品的去向,利康把那些药品搬去他们自己的仓库没问题,但是不准他们在整件事尘埃落定之前,把药品运走,如果他们有装药品上船的举动,第一时间让水警扣押在码头停泊的货船。”
“知道了,先生,我马上安排人去做。”沈文康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犹豫再三,看在宋天耀和安吉·佩莉丝送给他的十五万港币情面上,沈文康对自己这位上司隐瞒了在某个深夜,他和十几名英军在海关仓库里摆拍了查获军资的照片。
对沈文康而言,那些照片毫无威胁,只有益处,因为照片不能说明那批军资止血粉到底属于章家还是利康,如果是利康方面最后承担整件事的责任,他可以轻而易举咬死那批军资止血粉其实是利康的。
而石智益挂掉电话后,就继续毫无波动的翻看手边的资料,他已经给过宋天耀机会,作为一个香港工商业的负责人,他给某个公司一次机会就已经很难得,这已经是看在宋秘书帮他妻子得到名誉的基础上,不然一个利康商贸公司,他才没兴趣哪怕瞄上一眼,如果对方把握不住这次机会,或者弄巧成拙,那等他最后出手收拾局面,把刀举起来砍向利康时,宋天耀也不要怪他,只能怪他自己能力太弱。
“其实那个秘书还很年轻,能力方面有所不足也算正常。”翻开手里的报告书时,石智益脑海中浮现当初在圣约翰座堂与宋天耀交谈时,那个侃侃而谈的年轻身影,感慨了一句:
“港督先生恐怕是最幸福的人,整件事还没有结束,他就已经享受了丰盛的一餐。”
第一六五章 章玉阶的杀意
“没有鬼妹在身边,真的是……浑身不自在。”宋天耀一边开着车,一边对安吉·佩莉丝返回香港后,自己的状态表示很不习惯。
副驾驶上的烂命驹是个合格的跟班,但是却不是个合格的交谈者和执行者,宋天耀在怀念安吉·佩莉丝时,烂命驹还在琢磨宋天耀和他聊天时的第一个话题,已经过去五六分钟,可是他仍然想不明白。
那就是宋天耀说答应十四号的齐玮文,让十四号可以以洪门东梁山已经认可的名义,寻找机会对清帮下手。
就烂命驹之前所了解的,宋天耀坑人不眨眼的表现而言,居然因为齐玮文长的漂亮就连好处都没有要?换成褚孝信,烂命驹可能会相信,除了褚孝信之外,无论是宋天耀,还是褚耀宗,褚孝忠父子,这三人没有一个是见到女人就忘乎所以,腿软心酥的角色。
“宋秘书,我想不明。”烂命驹对宋天耀开口说道:“没有好处,为什么要卖十四号这样一个人情,如果你和宋山主不点头,十四号动清帮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就只能缩在一旁不动手。”
“不是人情,我不是让那个女人帮我去嗅花香了嘛?”宋天耀握着方向盘,嘴里笑着说道:“搞不好我这么大方,那女人能投怀送抱也说不定。”
齐玮文会是随随便便投怀送抱的女人?烂命驹听得出宋天耀是在调侃而已,所以也就不再开口,他是潮州帮的一员,对与潮州帮打了两年的十四号当然不可能有好印象,宋天耀是潮州人,又为潮州大华商褚家做事,没理由这样帮十四号才对。
“十四号坚持与清帮开打,两个原因,一是要与一向没有冲突的本地和字头社团交好,这次帮和字头去打清帮就是契机,二,自然是打掉清帮,赶走李裁法,十四号可以想方设法搭上上海富商的门路,不至于再无倚无靠。做这件事的同时,十四号还要防止潮勇义,潮兴安,福义兴这些潮州人帮会,甚至是广胜,广兴这些粤东帮会在他们与李裁法两帮人打的正激烈时半路杀出,渔翁得利。我阿爷是洪门东梁山山主,我为潮州人做事,我说不要好处,十四号会信咩?”宋天耀说着话,朝烂命驹勾勾手指:“你真以为我让那女人去嗅兰花,她就傻乎乎去嗅兰花?那种女人蛇,如果不够聪明,怎么可能只有三十岁多一点的年纪,就做到十四号的内堂堂主位置,你当我无端端让他们去中环码头晚上去集合,难道是欣赏夜景?十四号愿意自己送上门,我当然不好意思再要好处。”
烂命驹递过去一支香烟,帮开车的宋天耀点燃。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烂命驹对宋天耀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说的几乎快要坐不下去,恨不得急着下车去让潮州帮方面的大佬与和字头搞联合,不然真的按照宋天耀分析十四号的举动,等打完清帮,再联合和字头,搭上没了清帮李裁法跑腿的上海富商群体,十四号就真正在香港站稳了脚跟。
宋天耀有些烦躁的晃晃脑袋:“去见见除了章家和那些五邑商人之外,我们潮州自己人在药品方面做的最大的祥宝兴医药贸易公司的老板,黄笑球,这位黄老板也够倒霉,被突然返港的章玉阶当作出头鸟一枪杀掉,没办法在章家手里拿货,就意味着最赚钱的热门药品生意,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人瓜分掉属于他的那份。”
说着话,宋天耀笑着看了烂命驹一眼:“是不是又想问,去见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用?”
“宋秘书,我的确想不到,我是为潮州商家负责卖力气嘅,上面让我斩人我就懂,但是你讲这些,很难听的明白。”烂命驹自己也点了支香烟,尴尬的笑笑。
他在江湖上很有威名,双花红棍,出去码头前呼后拥,弟子徒孙数百人,但是和旁边靠脑吃饭的宋天耀比起来,仍然天上地下一般,对方只是个小秘书,但是恩叔就能打个电话,让大佬陈阿十忙不迭把自己派来跟着他。
“我是在想章玉良。”宋天耀朝窗外弹了下烟灰,嘴里说道:“如果有后招的话,我帮他添添柴,没有的话,就当帮章家添添堵。”
烂命驹愣了下:“章玉良不是被他家人带回去等着做替死鬼咩?”
宋天耀微微摇摇头:“如果你明知道来利康的下场是自己被带走做章家的替死鬼,会不会就这样放弃抵抗乖乖认输?章玉良摆明已经红了眼,放火烧屋就代表与章家真正撕破脸,这么容易就被带回去,没有后招?红了眼睛的人,有一线机会都会去拿命搏,不会认输,章玉良就是那种人,那家伙一定会还有底牌才对,不会这么快就离场。”
……
“潮勇义的陈阿十,带着人正把海关码头里被查封的药品搬去了利康公司自己的仓库。”蔡建雄站到章玉阶面前,开口说道:“是不是让兄弟们出去,把药品抢回来?”
章玉阶正闭目靠坐在办公椅上,听着助理阿茵念他去澳洲这段时间公司经手的一些资料账目,阿茵看到蔡建雄进门后就停口,而蔡建雄的话说完后,章玉阶眼都没睁一下:“褚家知道港督已经收了章家的好处,还会做这种蠢事?由他去,两日后,拿着清单去海关署提货就是。”
“如果海关的鬼佬不认账?”蔡建雄说道:“章先生,那些潮勇义的扑街不止朝外运,还用假药朝仓库里面在填,摆明是以次充好,到时海关咬定那些被填进去的假药就是药业协会被查封的货?如果褚家准备把那些药品与海关私分掉……”
“私分掉?海关署长那种鬼佬,收些黑钱很正常,但是明知道港督已经收了我的钱,连英军都撤走,他还够胆去动我的货,那就是嫌自己在这个位置做的太舒服,想被调职,我能花两百万买通港督,就不怕再花一百万让港督再换个海关署长上来。”章玉阶睁开双眼,对蔡建雄说道:“让你的人去看清楚那些货被运去了哪里,褚耀宗,褚孝忠都不会做这种蠢事,褚孝信倒是很难说。”
“很多药业协会里那些药行的伙计也都见到潮勇义的人在搬那些药,如果他们闹起来?”蔡建雄对章玉阶问道。
章玉阶哼了声,一双眸子盯着蔡建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嚣张在里面:“他们敢咩?”
“知道了,章先生。”蔡建雄说完之后,转身出了办公室。
章玉阶闭上眼睛揉着眉心,对阿茵问道:“母亲和老四那边有没有消息?”
阿茵把手里的资料放下,慢慢走到章玉阶的身后,轻轻用手指帮章玉阶按着额头,嘴里说道:“老夫人说,就按章先生你说的做,送良少去小橄监狱反省一段时间,然后送去澳门那边的店面。”
“老四与我年纪差了太多,我当初用管教儿子一般的方法管他,又放他去国外留学,现在看来是我管的差了,养出条准备咬断我喉咙的狼出来,他不说我都快忘了当年的那些事。”章玉阶闭着眼睛慢慢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