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天耀分了一支香烟给褚孝忠,靠在驾驶席上语气有些疲惫地说道:“那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只是问过褚会长一句而已。章玉麒二选一的路,也是褚会长的决定,他会在接下来牵头出面,与五邑商会的大佬们帮忙捧章玉麒上位执掌章家,看似出面帮章家维持稳定,实际上是坐实章玉麒弑兄夺产的名头,无论章玉麒有多犀利,接下来的暴风骤雨都不是他现在能扛下的,药品行业,章家再也站不住脚,他如果是真正的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代理权不交出来喂饱这些往日笑呵呵对章家四子亲热如子侄,家道中落马上准备磨刀霍霍的同乡或者叔伯,只是架在火上烤也会活活烤死他。”
“李代桃僵,隔岸观火,最后是……”褚孝忠怔怔地说道。
宋天耀点点头,肯定地说道:“没错,趁火打劫。”
第一七六章 舍身成佛章玉麒?
章玉麒脚步有些虚浮的走进母亲下榻的客房,至于老三章玉麟,强撑着悲痛已经先一步去安排把章玉良的尸体送去医院太平间冷藏,筹备后事,没有选择与他一起回来,章玉麒知道,章玉麟已经怕的不敢在此时见章家任何人,尤其怕自己。
客厅内,章玉阶的两个妻子,李遂意,陈瑶芳,章玉阶有实无名的女人,阿茵,自己的妻子崔秀英,老四章玉良的妻子邝洁莹,随着章玉麒迈步走进客厅,把目光全都望了过来。
或有怨毒,或有仇恨,或有哀伤,或有绝望。
章玉麒面无表情的穿过这些目光,走到客厅正中的沙发前,慢慢跪下,把自己的头轻轻伏在沙发上那个满头花白的老夫人腿间。
这是他们四兄弟的母亲,把他们在丧夫之后独自养大的女人,郭绠。
郭绠用粗糙如树皮的手轻轻摸着跪在膝前的章玉麒,有些飘忽的声音问道:“玉良,回不来了?玉阶,也回不来了?”
她只说了两个儿子的名字,就已经让旁边章玉阶的两个妻子,章玉良的妻子就扭过身去,嘴里捂着手帕嘤嘤出声。
“玉良不是大哥害死的,母亲。”章玉麒把头紧紧埋在自己母亲的双腿上,听不出异常的声音闷闷传来。
这一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让客厅里神色各异的女人们都听的清清楚楚,这一句话甚至让章玉阶的两个女人,章玉良的老婆都下意识停止了哭声,而章玉麒的老婆崔秀英则微微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此时跪在婆婆面前的丈夫。
章玉麒在母亲面前亲口说出章玉良不是章玉阶害死的,不让章玉阶背这个黑锅,出乎这些人的意料,在他们看来,章玉麒该做的,就是咬死章玉阶害死章玉良,如今他已经暂时打理章家,再用这件事蛊惑母亲郭绠,得到名正言顺的支持并且使母亲仇恨兄弟相残的章玉阶,俨然就能正式成为章家家主,就算章玉阶真的出狱,也只是黯然老死的下场。
可是他进房间之后,跪在母亲面前的第一句话,就为章玉阶补救?不是章玉阶害死章玉良,还能是谁?就房间里这些女人来看,当然是章玉麒的可能性最大。
难道他是因为章玉良死掉,心生愧疚悔恨,所以准备向母亲郭绠坦白?
郭绠如今已经年近六十,在战后长子章玉阶独立支撑起章家之后,就早早吃斋念佛,再也没有插手过章家的生意,而且如今章家做的药品,地产等等生意,她也不懂,能在得知一个儿子身死,一个儿子入狱的情况下,仍然能硬挺的坐在这里,已经是因为半生磨难,把这个老妇人淬炼的神经与心境都远超其他女人。
“不知道怎么了,听了几个媳妇儿说的玉阶和玉良两人消息后,我总是想起当年你在读大学,需要学费,那时候日本人都打去了省城,担心日本人的金票学校不会收,你大哥偷偷摸摸揣了银元,跑出上百里路,委托可靠的巡城马帮你送过去。也总想起当年你们三个都在外,只有玉良陪着我在香港,我因为不识字,做小贩时卖了些日本兵贴布告不让卖的胶鞋和电池,被日本人抓走,是十五岁的玉良想方设法筹钱托人把我救了出来。还有老四留学归来,你从广州回家帮家里做事,你们四兄弟重聚一堂,喝醉了酒,勾肩搭背跑去照相馆请师傅拍照,跑去连卡佛洋服店,每人买一件黑色干湿偻,黑色圆顶毡帽,醉醺醺走在大街上扮电影里的上海滩神探,这些事仿佛就在眼前一样。”郭绠用手抚在章玉麒的头发上,双眼完全没有焦点,穿过身前的章玉麒,望向虚无。
郭绠没有问章玉良到底被谁害死,也没有和往日那样动辄开口训斥,更没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只是如同个絮絮叨叨的老人,诉说着当年章家四兄弟的往事,他们如何兄友弟恭,如何四人一心。
老人对章家生意已经不关心了,两个儿子遭逢大变,已经让她不知该如何去做,只能麻木的让自己去努力回忆四个儿子当年的往事,来填充自己濒临崩溃的大脑。
她是个没有见识的妇人,可是如今这种情况下,她却知道一件事自己不能做,那就是章玉阶入狱,章玉良身死,自己不能再逼得二儿子章玉麒出现任何差池。
章玉麒在母亲膝前跪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起身,看向章玉阶的三个女人,往日斯文和煦的脸上,此时刻满坚定:“大嫂,我接下来,一定会尽全力把大哥救出来,整个章家只有他能扛的起,所有罪名由我来认,换我大哥出来,放心,章家不会垮!”
李遂意,陈瑶芳,阿茵都望向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的章玉麒,章玉麒又看向邝洁莹:“弟妹,老四无论在不在,我想母亲也好,大哥也好,不会把你当作外人,老四做错事,与你无关,你仍然是章家人,章家四房,该得到的,不会少。”
他最后又看向母亲,母亲仍然双目无神的喃喃自语,章玉麒不忍的侧过头咬着牙齿沉默一会儿,对房间内众人说道:
“大哥被转去了监狱,我现在就带律师见他,商量如何把大哥带回来。”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章玉麒又看向阿茵:“茵姐,麻烦你替两位大嫂陪我和律师去见大哥,把我同大哥的话记清楚,回来讲给大家听,也让大家看清楚,章玉麒到底是不是趁着大哥和兄弟出事,就趁人之危的杂碎!”
阿茵看看李遂意和陈瑶芳,两人都朝阿茵微微点头,对这个没有名分的女人,两个女人都信得过,章玉麒愿意自证清白,她们也想知道章玉麒会同自家丈夫讲些什么,是真的准备救他出来,还是花言巧语得到信任,接管章家。
章玉麒说完之后,朝外走去,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郭绠仍然在喃喃的自言自语:
“春节时你们兄弟四个,还绕在我眼前,如同小孩子一般,笑闹推搡着跟我讨红封利是呢……”
……
域多利监狱会客室里,章玉麒短短半日之后再见到的章玉阶,虽然没有手铐脚镣,但是也已经换上了监狱里特有的囚服,章玉阶在两名狱警的看守下,隔着铁栏大马金刀的坐到章玉麒的对面。
“把火柴放下,然后你们转过头去。”章玉阶坐下之后,开口说了一句。
后面的两个狱警听到章玉阶的话,其中一个从自己的军装口袋里取出香烟火柴,放到章玉阶的桌前,然后乖乖转过脸去。
“阿雄青年社里的兄弟,五邑人。”章玉阶说了一句:“现在没人跟在我身边,我恐怕会睡不好。”
说话的同时,他看向阿茵,阿茵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一叠零钞,一盒她已经剪好茄帽的精致木盒雪茄,隔着铁栏递给章玉阶,章玉阶取出雪茄慢慢用火柴烤着点燃,舒畅的吸了一口,这才正眼看向章玉麒:“怎么?替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了老四之后,现在想来看看我在这里住的如何?”
“大哥,老四不是我害死的,你应该清楚……”章玉麒脸色惨淡的望着章玉阶:“我从广州回来到如今,都从没有和你与其他两个兄弟争过什么。”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想不明,是你真的不想争,还是比老四那废柴忍的更久,无论如何,现在章家你暂时作主,母亲那里,你替我好好孝敬。”章玉阶咬着雪茄双眼阴冷的盯着章玉麒:“一切等我出去再说。”
“章家不能没有你,你不能在里面呆太久,我怕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大哥,我会安排下证据,尽快让你出来,我准备自己认下所有罪,老四是我安排人害死的,军资是我安排人瞒着你贩运的,代理权现在还稳稳呆在章家手里,等你出来主持大局。”章玉麒说这番话时,双手用力抓紧铁栏,脸色苍白。
韦嘉斐,阿茵,章玉阶听的都有些呆了。
“想证明不是你?”章玉阶淡淡的笑了下:“是不是你都已经没关系,老四真的死在我面前那瞬间,我突然觉得,什么家产生意,都不重要,兄弟亲如一人,也不必要一定同居共产。家规也好,家风也好,我当年做的事也好,让老四想要反抗,颠覆章家,已经没了老四,没必要剩下的三个兄弟之间再斗下去。”
“我必须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哥,对你,对家里所有人,我必须证明,我没有做错事!等我安排好伪证,就会把所有罪揽上身,让你出来主持大局。”章玉麒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决心。
看到章玉麒坚定眼神,章玉阶微微点点头:“好,那我等你做给我看。”
“我走了,大哥,等着我。”章玉麒说完之后,干脆的转身,决绝而去。
阿茵看向章玉阶,章玉阶在雪茄的烟雾中冷冷说道:“盯着他,不要让他打章家生意的注意,转移资产。”
“知道了,章先生。”阿茵答应一声,转身时有些伤感的叮嘱一句:“你自己小心些。”
等阿茵追出会客室,章玉麒已经走出域多利监狱的大门,此时站在汽车前,双手握拳,仰头望天,脸色悲戚。
章家四子,三虎一彪,各个家主格局,大亨气象。
舍身成佛章玉麒?
第一七七章 彪
“宋秘书,你让我远远盯着那个叫章玉麒的家伙做什么?昨日都已经盯了整整一日,今日又要去?”师爷辉打着哈欠坐在宋天耀的对面,手里拿着咬了一半的叉烧包,对宋天耀不解地说道。
昨天已经整整盯了章玉麒一天,今天天刚亮,就又被宋天耀喊下楼一起吃早点,然后打发他继续去干同样的事,即便是师爷辉曾经干过跋山涉水不畏艰险的巡城马,跑腿经验丰富,一天下来两条腿也隐约作痛。
“你有其他事要做呀?”宋天耀喝着茶楼里静心降火的百合竹蔗水,对对面的师爷辉问道。
师爷辉挠挠头:“没有,只是阿栓母女那里,我准备顺路去帮帮手,做些挑水买菜照顾人之类的杂活……”
“你不会是动了什么坏心思吧?她们两母女现在住佐敦道的唐楼二层,我特意请了个钟点女佣帮阿栓的老婆女儿操持家务,买菜做饭,又特意让高佬成请佐敦道的福义兴成员帮忙照看,不要让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你现在住太和街,顺哪条路才能跨海顺到九龙佐敦道拔萃女小学旁边的唐楼?”宋天耀望向师爷辉,狐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