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在这样下去,我看就算搭出一栋高楼出来也住不下,当初就不该发善心,留下钱我们几个老家伙吃香喝辣多好。”跛明等几个月大的婴儿停止了哭闹后,对宋成蹊故意苦着脸开口。
同其他安老院老人不同,跛明是宋天耀几十年的兄弟,宋成蹊初来香港时,跛明就陪在他身边,虽然没有与宋成蹊经历过在内地时的金戈铁马出生入死,不过在香港这些年两个人始终同舟共济,福祸相依,宋成蹊夫人来香港不久就因病去世,宋成蹊能把三个儿子养大娶妻生子,独身一世的跛明出力良多,倒像是宋成蹊身边的管家一样,宋成蹊的三儿子能成为码头苦力头目,也有跛明的功劳在其中,宋成蹊来香港后,唯一一次用自己江湖身份为人出头动手,就是为了跛明,保住已经被砍断半个脚掌的跛明一条命。
不该发善心,留下钱自己独享的调侃话,也就只有与宋成蹊关系深厚的跛明能半真半假的说一句,换成其他人,早被宋成蹊瞪眼骂回去。
“粮食蔬菜现在不用付钱,是阿耀让人送来,大家各自省下几口饭,不如在安老院旁边再搭些铁皮屋出来吧。”宋成蹊脸色冷硬,但是心中却见不得凄惨,也狠不下心把已经住进来的老人或者拣到的婴儿赶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阿耀的粮食蔬菜不用钱买咩?天上白白掉下来?如果再搭铁皮屋……万一来更多人怎么办?现在香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穷人。”跛明听到宋成蹊准备搭铁皮屋,吓了一跳,急忙开口打消宋成蹊的念头。
只要口子一开,保证九龙城寨内马上变成新的寮屋区,各种私搭乱建的木屋铁皮屋一夜就能冒出来,而且大部分还都是没有生活能力,准备混吃混喝的老人小孩,就算是只吃饭,几百张嘴都能瞬间吃垮宋成蹊。
宋成蹊取出一小罐自己种的烟丝卷着纸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老人孩子日本人没杀的了他们,反倒是太平年间被饿死吧?”
“上个月不是有个什么福利院的社工来安老院,说可以把装不下的老人孩子送到他们那里?老家伙们都不愿意去,最后只有十几个小孩子跟着社工去了,我看今次不去也要去,送安老院一半的老家伙去那家福利院。”跛明抱着怀里的婴儿说道:“我亲自带他们住过去,我都带头去,其他人不会再开口反对。”
“你去?”宋成蹊看向跛明,皱着眉开口。
跛明嘿的一笑:“我去几天,等老家伙们适应之后,我就自己悄悄跑回来,住了这里几十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也好,你去住几天福利院,看看那里能不能让大家吃饱肚子,是不是各个有张床睡。”宋成蹊犹豫了一阵,最终开口说道。
自己能力有限,九龙安老院实在消化不了太多人。
两个人站在安老院里说着话,那边齐玮文已经脚步悠闲的从街外走来,准备来为魁星阁里的孩子们上课,看到跛明怀里抱着的孩子,和两个面有难色的老人,齐玮文走过来站到跛明身边看看已经眯着眼睛睡去的婴儿:“是个男婴?大上个月拣到的孩子随陈阿叔姓陈,上个月的孩子是姓跛明叔的刘,这个月则是宋先生的宋字,前天的女孩叫宋十,今天的是叫宋十一?”
安老院这段时间拣到的孩子太多,宋成蹊心情郁闷,哪有心情为弃婴取名字,全都是跛明帮忙取名字,而且干脆直白,用数字代替,大上个月拣到六个,随了安老院年纪最大的陈老头姓陈,从陈一排到陈六,上个月拣到十四个,随跛明自己姓刘,从刘一到刘十四,这个月已经十二月月底,一共拣到八个,则被齐玮文提了一句不如随宋先生姓宋,所以这个月的弃婴就全都姓了宋字,跛明又故意搞怪,并没有从宋一开始排,而是从宋四开始排,一直排到了宋十一。
虽然宋成蹊没有认可拣到的孩子姓宋就与他有关系,姓宋姓陈都与他无关,但是跛明,齐玮文却总是故意望向宋成蹊,用姓宋的孤儿们凑趣,尤其齐玮文,一直都记得当初那一晚自己初遇宋天耀,开口刚说一句宋世侄,宋天耀那混蛋马上就打断自己,说他没有这么美艳动人的姑姑的事。
没有美艳动人的姑姑是吧你个混蛋?好,现在你宋天耀有了宋四到宋十一一共八个嗷嗷待哺的叔叔。
齐玮文忍不住恶趣味的想如果宋天耀知道他多了八个嗷嗷待哺的叔叔后,会是什么反应,说实话,她很期待看到宋天耀那时的脸色。
“你先带几个身体还算健康的去福利院,看看那里条件怎么样,身子差的就先不要让他们折腾。”宋成蹊没有理会齐玮文在旁边故意说的一句宋十一,而是继续对跛明说道。
跛明点点头:“知道,如果条件比这里好,再让那些身体差的老家伙过去住,趁早不趁晚,我现在就去让几个老家伙起来和我收拾东西,搬去福利院住,腿脚快些,赶在中午还能吃福利院的饭,替我们自己省下些。”
“你腿脚不便,自己小心点。”宋成蹊看跛明一瘸一拐的抱着孩子朝安老院他自己住的小房间里走去,嘴里叮嘱道。
跛明不以为意地说道:“知道啦,不要看我跛了一只脚,如果那里福利好,把老家伙们安顿好,我最多三五日就偷偷跑回来。”
听到宋成蹊下定决心,分一部分安老院的人去福利院,齐玮文也松了一口气,这位宋山主因为最近安老院住客暴增,已经郁郁很久,偏偏又不开口去主动求孙子宋天耀帮忙,而且又见不得孤苦老人无家可归,只能一直榨压他自己,跛明不清楚,齐玮文却悄悄注意过,宋成蹊魁星阁二楼的藏书已经有一小部分不见了,多半是被这位宋山主悄悄去押店换了钱补贴安老院。
齐玮文也为安老院和龙津义学里贴了些钱,可是她也不是大富翁,当初在十四号时也只是地位够高,却没有出手捞钱,全部身家勉强破十万,还要自己用来养老以防万一,不敢学宋成蹊那样,把钱全都拿出来做善事,最多见到安老院的人粮食不足时,她会低调买些粮食送过去。
“齐姑娘,今天你去给孩子们上课吧,我去散散步。”宋成蹊等跛明进了房间,自己对齐玮文说了一句后,就转身朝外面走去。
齐玮文知道宋成蹊是不习惯跛明离开,在九龙城里呆了这段时间,齐玮文也知道宋成蹊与跛明的关系,跛明年轻时也算是在码头揾饭食的半个江湖人,宋春仁能年纪轻轻就成为九龙码头的一号人物,站稳脚跟,拉起一票东梁山人马,除了自身确实有功夫够打之外,也有跛明把自己的手下苦力都交给宋春仁的原因,再加上两个老兄弟彼此住隔壁已经几十年,有一口酒,也要两个人分着喝,骤然分开哪怕三五日,恐怕也都已经不习惯。
齐玮文想着宋成蹊与跛明之间的多年朋友情义,朝魁星阁里走去,嘴里念着宋成蹊经常教给孩子们的诗经: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第二三九章 消失的跛明
九纹龙和其他工人一起把青菜和粮食装上货车,让工人与货车开走之后,就进了办公室,磨磨蹭蹭的围在师爷辉身边打转,师爷辉语气厌恶的瞪着九纹龙:“做咩呀?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又能走路,所以想花钱去买两只烧鹅,撑死自己然后再去找汗巾青报仇?去就好啦,反正西贡码头很多妇女都见过你剥光猪的样子,说不定你再去一次,不用付彩礼,连老婆都能讨回一个。”
“不是不是,秀儿放新年假,预支工钱五百块,我准备帮秀儿买件新年礼物,她一定高兴。而且我发誓,就算以后想报仇,也一定先问过你同宋先生。”九纹龙陪着笑脸对师爷辉说道:“不好再提我被剥光猪的事啦?”
九纹龙乖乖在床上又躺了两个多月,如今已经再次痊愈生龙活虎,虽然当初师爷辉壮着胆子跑去西贡码头把他救了回来,但是从那之后,就懒得搭理九纹龙,九纹龙养伤期间,师爷辉几乎都没有去看过他,所以等九纹龙伤好能下地,就急着来见师爷辉,最近一段时间几乎都是在对师爷辉拍马赔笑。
“你需要预支工钱咩?二十万港币,颜雄已经存到天明公司的银行账户上,随时方便你提走,你现在大富豪来嘅!”师爷辉没好气的坐在自己办公桌后翻看着订单说道。
那一晚,吕乐为九纹龙被打断的两条腿,付出了三十万港币的价钱,这三十万港币,颜雄在宋天耀的许可下留下十万港币打点蓝刚以及手下兄弟,安抚鬼佬上司,剩下的二十万港币则存到师爷辉天明公司的银行账户上,算是九纹龙的汤药费。
换成其他人,一夜暴富,说不定真的会让师爷辉拿出二十万港币来去另起炉灶,各走各路,可是九纹龙却坚持说这笔钱没有他自己的份,师爷辉有十万,宋先生有十万,他这条命都是两人的,所以这笔钱一直仍然呆在银行账户上没有动过。
师爷辉因为气对方瞒着自己去找汗巾青动手的事,在九纹龙伤好的七七八八之后,几次提出要把钱取出来交给九纹龙,让他自己走路,离自己远一些。可是每每一开口,九纹龙就装作听不见,或者干脆耍无赖说,如果辉哥赶我走,我即刻就去西贡码头再找汗巾青报仇。
师爷辉被九纹龙耍无赖气到恨得牙痒,可是也无可奈何,这家伙只要不去报仇惹是生非,实际上在自己身边做事也很卖力,再加上九纹龙这扑街先把心软的芬嫂和秀儿说动,芬嫂和秀儿也都帮他向师爷辉开口劝告求情,不要让他把九纹龙赶走,搞得师爷辉简直是几人中拥有生杀大权的大佬一般。
最终,九纹龙也就仍然留在天明公司,继续跟着师爷辉做事。
“辉哥,消消火气,全都是小弟我的错,这样好了,我去钓些鳝……”九纹龙立在办公桌对面笑嘻嘻地说道。
师爷辉取出钱包,从里面翻出五张一百块,干脆的打断了九纹龙的话:“钓你老母……拿去,帮秀儿买礼物可以,不准再去惹是生非。”
“放心,辉哥,我真的只是帮秀儿买新年礼物,买完就回去。”九纹龙抓起五百块港币,转身朝外就走。
师爷辉在后面恨恨瞪着这个混蛋的身影,低声骂道:“他脸皮点会这么厚嘅?被人剥光猪居然仲有心情逛街,你老母,换成我,我一世都不想再出门见人。”
九纹龙拿了钱其实真的是想为吴秀儿买新年礼物,刚刚年满七周岁的吴秀儿在宋天耀的安排下入读了圣公会拔萃女小学,她很懂事,知道能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而且自己基础差,再加上拔萃女小学讲课,全都是英文教学,所以常常放学回家吃过饭,她都刻苦自修英语到深夜,虽然如今家中有了杂货店不再担心生计,可是芬嫂却发现自己女儿比原来潦倒时还又瘦了几分,小孩子该有的婴儿肥都快要不见。
如今学校放了公历新年假,吴秀儿更是连家门都不出,上午做功课,下午则练习乐器,因为拔萃女小学要求学生们必须掌握一件乐器技巧,而且要每个学期结束时,登台在学校的音乐厅进行管弦乐合奏或者独奏,大多数同学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乐器动辄就是几万港币一架的钢琴或者外国买来的高档小提琴,因为除了在学校练习之外,学校也鼓励学生在家时自备乐器练习,吴秀儿选了长笛来练习,然后自己在家则用了一支普通的木质短笛代替练习。
芬嫂忙着打理杂货店生意,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一直养伤的九纹龙却偶然从秀儿口里知道了这件事,一直记在心里,腿伤刚好时他就特意去了乐器行问过,最便宜的一支铜制长笛也要四百多块港币,吴秀儿又从来没和自己母亲开过口,所以他才求师爷辉预支了他五百块工钱,准备趁着新年假时,帮吴秀儿去买一支长笛哄小孩子过个快乐新年假。
等到了九龙塘塘尾的乐器行,九纹龙甚至不敢去问银质或者镏金的长笛价钱,至于钢琴更是看都不敢看,干脆的掏钱买了最便宜的铜制长笛,付过钱刚刚走出乐器行,就看到两辆黄包车从自己面前急急的冲过去。
“宋师……文姐……”九纹龙还没来得及开口与车上的人打招呼,两辆黄包车就已经掠过去,车夫好像拼了命一样朝前跑,路旁的行人都被两辆黄包车的速度吓的朝旁边躲两步,嘴里骂一句赶着投胎咩?
九纹龙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未受伤之前,为龙津义学和安老院送菜,几乎每天都看到宋成蹊与齐玮文,这两个人都不像是性格急躁的人,尤其宋成蹊,九纹龙太了解这位老夫子,他会舍得花钱坐黄包车?有一分钱在口袋,也无非买些酒菜便宜安老院那些孤寡老人。
不会是宋师爷和文姐遇到事了吧?宋师爷是宋先生的阿爷,文姐又认下自己做契弟,九纹龙觉得两人如果遇到急事,自己没道理不帮手,而且黄包车上的宋成蹊,哪有往常的利落模样,头发蓬乱,脸上脏兮兮,身上衣服也是补丁成片,破烂褴褛。
想到这里,他也拦下一辆黄包车,指着就快看不见的两辆黄包车催促车夫:“追上去,追上去!”
这一追,居然追出了城区,两辆黄包车一路向西过了长沙湾,道路两边都已经出现逐渐树林荒山,行人稀少,连黄包车夫都已经连歇了四五回,恰好前面两辆黄包车的车夫也放慢脚步喘气,九纹龙才勉强大喊着叫住了两人,然后追到了停下的两辆黄包车旁,跳下车开口问道:
“宋师爷,文姐,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去边度?”
宋成蹊眉头紧锁一语不发,齐玮文看到九纹龙,勉强笑笑开口说道:“跛明叔自己带了十几个老人去了葵青一处福利院后,四天都不见消息传回来,宋师爷托人登门来问,社工却说跛明叔他们中午赶到,下午时觉得不习惯,所以主动离开了,现在福利社没有这个人,而且也不让社工之外的闲杂外人进去。报警连差佬都嫌路远,让等几日他们才再去调查,所以宋师爷准备自己装成孤身老人,让我装成社工把他送进福利院,查清楚这间福利院到底搞什么鬼,把跛明叔那十几个老人都带去了哪。”
“宋师爷一个人?太危险了吧?真要是有事他一把年纪……”九纹龙听到宋成蹊准备自己去福利院看看。
“我已经通知燕妮带人随后赶过来,福利院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再说我和宋师爷也担心一下来太多人打草惊蛇。”齐玮文对九纹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