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他重又起身,脸色凝重的转过身来,“尔等一定很想知道朕和他说的是什么吧?这里不妨告诉你们。”他的眼睛在周围士兵的脸上扫过,落在肃顺等人的脸上,“朕和他说,他和所有为国征战,把汗水和鲜血、乃至生命抛洒在这龙兴之地的将士们一样,所付出的功勋,有这片土地记得、有我圣朝列祖列宗记得、有我大清十八行省的百姓记得、有朕记得”
皇帝说道这里,着实有些动情,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朕和他说,不必担心因为战争造成的伤残而对日后的生活有丝毫的影响,像他这样的忠勇之士,上至朝廷,下至各省府道县,都会多加崇敬,好生关切。断然不会使为国负伤、为国伤残的士兵,在日后受任何的委屈不但是他们,他们的家人,朝廷也要同样拿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在不使前线将士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优先解决他们的生计难题。”
他用手一指,“肃顺?”
“奴才在。”
“此事由你着手料理,最晚到本月月底之前,要拿出具体的解决办法来。”
“喳。”肃顺答应一声,“奴才下去之后,即刻料理。请释圣宪。”
见过伤员,皇帝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把军中医院的各位郎中、大夫招到近前,由肃顺暂时做带引大臣,领着众人入值房陛见,同时担任引荐之职,给皇帝逐一做了介绍。这些人大多是从直隶、山东各省而来,或者是朝廷招募、或者是军中旧有、还有是主动投身,以胸中所学,报效国家,救治伤患的。其中特别有一个人,居然是从国外学成归来的,这个人叫黄宽。
黄宽是澳门人,自幼家贫,入德国教士设立于澳门的教会学堂去念书,到了道光二十六年,学堂的校长,美国人布朗先生因病回国,临行前把他和另外两个孩子一体带到了美国——另外的两个孩子,分别是容闳和黄胜。
到美国之后,黄宽因为学费赞助人的问题,转而赴英国求学——入当时极有名的爱丁堡大学学习西医,七年之后,以全系第三名的成绩毕业,回国悬壶,声誉极隆,号称是好望角之东最负有盛名的外科医生。当时身在香港的英国官僚及眷属,若是偶有病患,都要到广州城来,请黄宽医治,数年之下,诊务极盛,乃成巨富。
咸丰七年中英交战,广州城虽并未受到波及,但只是城外各处 关碍、要塞为英军炮火所伤的士兵,就足以让城中各处医寮忙得不可开交,其中黄宽所开的诊所,也成为其中之一。黄宽在英国学习多年,若论及这种外科手术,在咸丰年间的国人中,实在是不做第二人想。战事完毕之后,两广总督陆建瀛上表为广州城内的一些郎中、大夫请功,他也名列其中,事后朝廷论功行赏,赏了黄宽‘仁心仁术’的匾额一方,并纹银三百两,以示荣宠。这一次中俄在东北开战,黄宽又是第一个到两广总督衙门请愿,主动到前线前方,以胸中所学,尽力挽救兵士垂危的性命。
皇帝曾经听容闳说起过他的名字,不过从来不曾见过,这一次听说他居然也在,特意将其留下,拨冗相见,“你就是黄宽?朕听容闳说起过你的名字呢是在英国学习的医术,是不是?”
“是。”黄宽在国外多年,回来后又生活在南地,北方话一句也不会说,为了诊疗方便,还特意带了一个翻译前来,两个人跪在御前,碰头答说,“草民正是黄宽。”
“不简单啊。朕听人说,你在广州城中开业悬壶,诊务繁忙,这一次能够急朝廷所急,一心顾念子民所需,而舍弃一己之利,可见你心中着实是有君父之念的——人心有此善念,上天必佑。”
这倒是虚妄之词了,黄宽自幼受西洋之学的教化,胸中丝毫没有什么君臣父子之念,此番北上,只不过出于一个医者的良心,不忍见兵士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受医疗条件不足之苦楚而已。但皇帝说话,不能不附和应承,呜哩哇啦说了几句,由翻译解说,“草民多谢皇上赏识,草民不过是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嗯,就赏你四品军中医正之职吧。多多将胸中所有,用于正途,也好救治伤病,日后为国出力。”
黄宽自然又是碰头不止。皇帝接着问道,“这东北之地,与你所处南国,风土多有不同,可有什么难处吗?若是有的话,只管说来。”
黄宽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呜哩哇啦的说了起来,原来,军中并无正式意义上的外科诊疗之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带同几个从广州来的学生,根本照应不过来这么多的伤兵,故而黄宽想请皇上下旨,专门成立军医院,聘请外国教习,传道授业,以为国家增添大量学业有专攻的医疗人才,也好为日后兵士能够得到快速而专业的手术治疗做准备。
“唔,这是个问题。”皇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肃顺,你怎么说?”
“奴才以为,成立正式的军医院固然应当,但于今之势,缓不济急啊。”
“也罢了,留待日后吧。”皇帝说道,“等到回銮之后,朕再和几位大臣会商此事。总不会教你这份为国谋划的心思落到空处。”他笑一笑说道,“到时候,朝廷要是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还望你不要为一己之私,不肯出山啊。”
在军医院巡视一番,皇帝起身,由肃顺等人护持着,又回到作战室中,僧格林沁也已经从城中的公署赶了过来,众人重新行过君臣大礼之后,皇帝摆手,让他们站了起来,“朕这一次出京北上,一是要亲临瑷珲城,指挥作战;第二,是有一件东西,要赏给你们中的一员。”说到这里,他提高的声音,“胡大毛何在?”
胡大毛赶忙跪倒碰头,“臣,胡大毛叩见皇上。”
“朕在京中,几次接到赛尚阿、肃顺的奏折,内中称你不惧危险,身先士卒,在斯特列田斯克要塞一战中,你和阵亡的杨载福、汤志强等人率先登上山头,为我军后续部队展开,立下赫赫战功;后更于萨哈连乌拉霍通要塞山下一战中,组织部队,于情势大不利于我方之时奋起反击,拯救同僚于狂澜既倒;最后又率领敢死队,翻越山峦,建立殊勋。像你这样的忠勇敢为,又有所担当的将才,便是朕,心中也深为欣悦啊。”
听皇帝把自己自从开战以来所行逐一说出,胡大毛兴奋得脸色通红,却短于言辞,只是嘿嘿笑着,一言不发,在旁的人看来,竟是将皇上的这一番溢美之词,悉数笑纳了。
第76节风云再起
第76节风云再起
皇帝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紫檀盒子,对众人说道,“这是朕亲自设计,并描绘图样,着由工部和内务府制作的双龙宝星勋章。分为五等十级。第一等第一级,只是奖励给为国奋战,勇立功勋的军中血性男儿。本来,朕是想以廷寄交传肃顺,由他为获奖将帅颁发的,不过思及朕即将亲自到此,也就不必再烦劳他人了。”
他珍而重之的打开盒子,取出双宝龙星勋章,摆手让胡大毛站起来,走到他身前,给他挂在了胸前的衣襟上,看他神色多有羞涩,笑着说道,“这是你以自己的血汗和勇敢换来的,不必担心旁的人有觊觎之心。谁想得到这枚勋章,只要能够立下如你这般的功勋,朕也就会如同给你佩戴一样,为他人佩戴”
为胡大毛当众佩戴上双龙宝星勋章,在众人或者羡慕,或者妒忌的眼神中,让他退下去,皇帝接着说道,“朕看过肃顺为两国战事所拟的折底,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只是想着拿下一个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就让尔等满足了吗?差得远”
这件事自然是肃顺的责任,闻言第一个跪倒,“奴才惶恐皇上圣见周远,开臣茅塞。”
“治军和治国的道理是一样的,不谋一世,不可谋一时;不谋全局,不可谋一域——尔等以为,朕不惜调用四川、两江之兵,北上瑷珲,只是为了要拿下一个小小的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吗?”
他挥手让众人站起来,围到沙盘前,用手一指,“雅克萨,十月十五之前,朕要站到雅克萨城头不要和朕说做不到,朝廷自咸丰七年之后,用于各省绿营整训的银子不下万万,不是要你们和朕说做不到的”
若是旁的人说及这样的话,众人总还可以想办法推搪一二,如今大清天子御驾亲至,还能有什么婉转的余地?奕山点点头,盘算了一下手中的底牌,第一个跪倒下去,“奴才明白了十月十五日之前,一定要拿下雅克萨城。上慰主心”
“嗯。”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下去之后,立刻拟定作战计划,朕将亲览。”
皇帝到了瑷珲城中,亲至前线督促作战,各部主官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从九月初七日起,瑷珲城内外开始忙碌起来,原本驻扎的城内外的绿营兵士不提,新从关内调来的兵士只是经过第一个关外的夜晚,就有百数十人因为夜间的寒冷而染患了疾病。
这些人自然有军医负责治疗,如此小节于大局无碍,更多人即刻出发,到黑龙江边,坐船划过已经满是冰凌漂浮的江面,到对岸整编,等到更多的物资、军备、武器弹药全部运抵江北之后,沿已经冰封雪住的色楞河,浩浩荡荡向洁雅依连涅斯克城进发。
俄军原本在色楞河两岸的特尔德、奇克德、牛满必拉河支流、松阿甲乌拉等地同样建有营寨壁垒,不过规模、建筑和人口都要比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小得多,与其分兵驻守,不如收缩兵力,故而穆沙维耶夫下令,以上几处的俄军士兵尽数西撤,将所有营寨壁垒全部焚烧一空——半点资源也不给清军留下
因为这样的缘故,路上没有受到俄军的阻碍,到达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下,前敌统军大臣是奕山,吩咐兵士扎下帐篷,暂时休息,自己带着朱洪章、张运兰等诸将登上缓坡,用望远镜向对面的城镇眺望。
洁雅依连涅斯克城占地极大,是俄国经营远东所建设的仅次于雅克萨的第二大城,全数以巨大的岩石构成外围城墙,牛满必拉河绕城而过,成为天然的屏障,据清军的探子随时奏陈,俄国方面为了准备洁雅依连涅斯克城攻防战役,又从东西伯利亚首府伊尔库茨克调来第一西伯利亚军团、外贝加尔第二哥萨克师的第三、四、五、六步兵团,以及东西伯利亚第一、第二炮兵旅;还有其他诸如教导士营、工兵营若干。分布在从此地到雅克萨城的三百余俄里的战线上,摆出一幅要和清军决一死战的阵势。
奕山此次领兵西进,统辖一百二十个营的战力,其中炮营全部是从关内新进调来的,合计十六营,都配备了32、36、40磅的重炮,而40磅的重炮,和摇柄式连发快枪一样,都是安庆枪械局最新制造出来的,这一次,也投入到了对俄作战中。
“俄军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军进击洁雅依连涅斯克城,不过小可,西行三百二十里的雅克萨城,才是我军的最后目标呢”朱洪章笑着说道,“大人,您说,我们若是分出一支部队,强攻雅克萨城,断敌去路,又当如何?”
“你以为我就不曾向皇上进言吗?皇上说,雅克萨城为俄国经营多年,易守难攻不说,一旦雅克萨城易手,俄国狗急跳墙,一定会拼死抢夺。到时候,下乌丁斯克、鄂木斯克等地的俄军一定会回头攻城,于我军战略部署,是极大的干扰。”
“大人,卑职大胆问一声,怎么个干扰法?”
“这,”奕山迟疑了一下,“皇上和我说,他想在雅克萨城之下,重现当年安山湖一战的威风。若是能够全歼俄军东征的部队,不但黑龙江流域日后再不虞为俄国人所窥视,就是英法两国,甚至西洋各国,于我天朝的战力,亦当重新估算。到时候所能取得的战略意义,比之这一城一地的得失,兀自要强上数倍之多呢”
他说,“此番出征之前,皇上对我说,俄军在城中驻有重兵,故而进城容易,想彻底占领并控制住城中情况,就是千难万难之事了。俄国人地理熟悉,我们所有的,只是边境上诸多往来商户,进城交易时所知道了一点皮毛。所以,第一要防备俄军到处隐蔽的火力;第二就是要防止俄军夜间发起的逆袭。第三,也就是更加重要的一点,要防备俄军随时可能对我军运输路线进行的干扰——这一层嘛,皇上说,他已经亲自给僧王下旨,让他带同蒙古骑兵,在这一百余里的路上来回巡视,不给俄军以可乘之机。”
“大人,几时发起进攻?”程学启问道。
“怎么,你老兄着急了?还是看胡大毛蒙皇上赏了一枚勋章,心里痒了?”
程学启毫不讳言,慨然点头,“不瞒大人,当兵的,有几个不想立功的?”
“快哉”奕山大声赞美,“有老兄这句话,我军就可以无往不胜。”他回身远眺,大声说道,“诸位,皇上在瑷珲城中坐镇,等待我等立功的捷报,平日里的那些混账事,都给我放到一边,战场上见真功,才是男子汉当行当为。谁要是丢了本官的面子,我就他娘的军法伺候”
休整了一夜,九月十日的清晨,清军火炮率先发威,带着猛烈的呼啸,落于城中,奕山站在缓坡上看看,城中到处烟雾弥漫,向朱洪章点点头,“让刘省三和鲍春霆动手吧。”
刘省三就是刘铭传,咸丰七年之后,他给发到四川练兵,和留在天津贵州练兵的鲍超,这两个人一文一武,练兵之法虽各不相同,但却为军中袍泽视为光武新军走出来的领军人物,这一次到东北参战,他们是第二批出关的,刘铭传也还罢了,鲍超却很是不满,几次到肃顺面前求恳,请求经略使大人下令,由他的部队担任首发,后来皇帝御驾进城,他又到御前请战,皇帝不好坚峻,便答应了。
40磅火炮降低炮口,几轮轰炸过后,便炸开了洁雅依连涅斯克城的南北两处城门,鲍超一马当先,领人从北门冲了进去——这一次战前布置说得清楚,城中心有一处俄罗斯的东正教教堂,不论从哪一方向突进,都以此处为汇合地点,谁先到教堂,先放一颗信炮,以为昭示。
鲍超领着部下所属的七个营,并山西总兵张运兰的六个营,外加两个炮营,一个榴弹营,合计是四千六百人率先进城,迎面就遇到俄军的猛烈抵抗,火枪的轰鸣声从路边的民居、宅院中不停射出,清军立足未稳,队形尚未展开,经常有几个人给一颗子弹同时打倒的情况出现,“都趴下,都趴下”
鲍超躲在一根不知道是什么作用的柱子后面,竭力大喊,同时组织士兵,进行反击,俄军人数又多,隐藏得更加适宜,清军空自放了半天枪,却没有什么效果。这片刻之间,鲍超看出来了,俄军学龟缩战术,只求杀伤清军有生力量,而这种看不见敌人的作战方式,也是最让人恼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