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见过礼,重新站起,分宾主落座。崇实名家人奉上礼物,都是一些野味,关外进的银鱼,野鸡、甘肃进的黄羊、安徽的冬笋、浙江进的醉蟹。这些东西都是在市面上看不到的贡品,还是新年前皇帝赏赐给郑王,后者又送给肃顺一些,然后才落到崇实的手中的:“多谢厚赠,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也只好厚颜道一声多谢了。”
“聊且将意而已。信臣公无需客气。”
“新年团聚,居家可有诗?”
“偶有奉笔,却难消游戏之讥,便不要在几位老前辈之前卖弄了吧?”
他这样说话,貌似谦虚,实则正是要提醒众人继续追讨,说起来,也还是名心未衰。许乃钊兄弟几个相视一笑,自然能够领会他的这番意图,当下一再相邀,崇实也不再艰峻,从怀中取出诗稿,递了过去。
崇实写的是一首词,词牌叫《青玉案》,是这样写的:“韶光不愿匆匆去,只招怅年华误,目断游丝情一缕,断桥流水,夕阳飞絮,可是春归路?楼头尽日还凝伫,欲诉闲愁向谁?蕙渚花飞天又暮,醒时如梦,梦时如醒,梦也何曾做?”
几个人传阅了一遍,心中暗暗点头,状元才情果然不凡!许乃谷岔开五指疏爬了一下胡子,很是欣赏的点点头:“便是摆在《清真词》中,怕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了。”
这是拿他的诗才比作北宋大家周邦彦了!崇实受宠若惊的赶忙站起,深深一揖:“文字知己,胜于骨肉!玉年公一语之评,晚辈汗颜无地!”
“哪里!”许乃谷为崇实赞佩之言很是满足的捋髯一笑:“白水小兄乃是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位满族状元,书刊发刻之后,老夫有幸拜读一二,嘿!令人胸中积翳为之一开啊!其中警句老夫还略能记起:‘……银价太贵,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等地钱粮之重甲于天下,每田一亩产米一石五六斗至二斗不等,除去佃户平均分配之数与抗欠之数,业主所得牵算不过八斗,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兑之以漕斛,加之以帮费,又虚各去米二斗,计每亩所收八斗,正供已去其六,……”
背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小兄所言及之事,本来是我大清赋税根本之地常年所有之积弊。说来,便是各方督抚衙门,于这一节怕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少了小兄这一份激情,缺了这一份荡涤百秽的决心吧?”
“是啊,”坐在他一边的许乃普也出言了:“想来皇上从前十本中将你的卷子捡拔出来,也正是取中了你这番少年豪情。大兄,您看可是的?”
“鸿弟(许乃普字季鸿)的话正是我要说的。白水小兄,可切莫要为时光蹉跎而消磨殆尽啊!”
“老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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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氏弟兄攀谈了几句,许乃钊引着崇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去,再做盘桓。
崇实是旗下人,不大有机会见识过汉人,特别是这种大门巨族的饮馔起居,许乃钊带着他一路穿门过院,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让个年轻人觉得脑袋都有点混乱了:“信臣兄,这样多的院落,等一会儿走的时候,还要烦请您为我引路啊?”
许乃钊大笑起来:“此事不妨,不妨的。等一会儿待我送你出府便是。来,我们进堂屋去坐。”
把崇实让进堂屋正厅,命下人重新奉茶,两个人相对而坐:“信臣兄,这一次来,一来是拜望许兄,二来,想和信臣兄商定返京日期。”
“此事容易,京中于正月十六日开衙,我等提早几日到京即可。就定在初九启程,路上相携同往,也好做几日盘桓。你以为如何?”
“就依信臣兄之言,我回去之后准备一下,与许兄同日北上。”
“令尊子密大人可好?”
“是!”听闻对方问到自己的父亲,崇实站了起来,很是恭敬的点点头:“承信臣公动问,家父家母一切都好。”
许乃钊喟然一叹,“说起来,他的差事不容易料理啊。”不等崇实发问,他就自己给出了解释,“皇上此番在两江改制,陆大人不提,便是黄寿臣公与令尊,都是首当其冲,其责匪浅。更兼两江一地官员众多,一个相处不利,便是处处掣肘。白水小兄回去之后,请将我的这番话转达给令尊,想来,他会有决策的。”
“是!晚辈带家父感谢信臣公提点之恩。”
“也算不上什么提点了。只是啊……”他算是那种谦谦君子,轻易不肯口出讥讽之语,更何况黄宗汉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同年,两家人的关系也算不睦,这样的话就更加不好对崇实言讲,苦笑着摇摇头:“只能请令尊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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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 不改荒嬉(1)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因为逼近黄河,地势低洼,常有水患,所以迁居山西运城。过年的时候他会家过年,却在大年初六就启程回归京中,路上走了四天,初十便进京了。这时候京中各衙门还没有开印,只得居家读书,准备开印之后的各项琐事。前天听人说曾国藩回京了,他便准备了一份礼物,登门拜望。一来是探望,二来是拜年。
自从曾国藩以户左入部入部视事以来,从阎敬铭这里获益良多,两个人也成了朋友,半年的时间下来,虽还不至穿房入户,却也是内眷不避的。门上的听差早就认得他,一面笑眯眯的请下安去,一边说道:“给阎老爷请安。”
“起来吧。”阎敬铭和曾国藩一样,都是那种理学之士,方正君子,讲究不苟言笑,便是这般过府拜望也仍然是不改常态。听差的站起来说道:“正好!老爷和夫人刚才还在念叨阎老爷呢!恰好您就到了,容我通秉一声。”
“有劳管家了。”
曾国藩和欧阳夫人正在见客,这个客人是曾国藩的学生,名叫李鸿章。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安徽人,这一次回乡过年,返京之后也是知道了老师同在京中,赶忙准备了礼物,过府拜望。
给老师,师母叩头请安,奉上礼物,夫人说了几句话,转身进了内堂,这边师弟两个对坐闲谈:“……学生近来与一众同僚编撰《宣宗实录》,不过是一些筚路蓝缕之事。”
曾国藩白了他一眼:“少荃,先皇实录将来是要刊行天下的,似你这般漫不经心,全无半点恭敬之意,你就是这样勤劳王事的吗?将来你若有入部之机,又或外放之任,也当以‘筚路蓝缕’之心态面对各项公务吗?”
一句话出口就碰了个硬头钉子,李鸿章干干的咽了口唾沫:“老师教训的是,是学生糊涂了。”
曾国藩有心再教训他几句,不过一想到今天对方来是为自己和妻子拜年,实在是不宜做这样的谈话,便又咽了回去:“少荃,响鼓不用重锤。我说这些,也是为了你日后着想。”
“是!学生明白的。”
曾国藩深通子平之术,只是看李鸿章在自己面前虽然是低眉顺眼,做小到了极致,却总还是在眉宇间蕴含着浓重的骄狂之气!他知道,李鸿章虽是才华满腹,却因为年纪太轻而至驳杂不纯,又天生的料事太易,求功太切的性子,便是这会儿在自己面前能一挫虚妄之气,只怕离了自己眼睛,便会故态复萌。想想也真叫无可奈何,难道还能把他拉在自己身边,时时的耳提面命吗?
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皇上破格捡拔,又膺专阃之寄,南下办差,奉旨还乡省亲,可谓是风光到了极致,却因为难掩心中骄狂,于谢恩折一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若不是皇帝有意保全,只怕身败名裂就在其时!或者,也应该让他尝尝挫折的滋味?
心中胡乱的想着,曾国藩问道:“最近可有诗作?”
“这,偶有涂鸦,不敢在老师面前献丑。”
“哪里话?”曾国藩知道李鸿章于诗文一道深有大才,他说涂鸦之作,自然是谦虚之言,当下拉着他进了书房,命人准备了笔墨。李鸿章也不客气,提笔在手把前几日偶得的一首七言誊录了下来。诗文是这样的: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李鸿章幼年聪颖,在乡梓间有神童之称,所以诗中有‘负尽狂名’之语。写罢展卷在手,很有点顾盼自雄的感觉:“老师,请您斧正。”
他写的时候曾国藩就已经看完了,心中无奈的苦笑: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李鸿章果然是那等心雄万夫之人,哎,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啊!他只顾着思考,对方的话都没有听进去,还是李鸿章再问了一次,才反应过来:“啊!什么?”
李鸿章正要说话,门下的听差迈步进来:“老爷,阎老爷来了。”
“哦?快请!”
把阎敬铭让进正厅,彼此都不陌生,只是在这里相遇还是第一遭。互相见过礼,请阎敬铭落座,曾国藩笑呵呵的看着他:“新年之中,丹初兄越发的发福了。”他问:“家中一切可都安好?”
“多承涤生兄垂问,家中一切都好。”阎敬铭清奇无比的脸上扯出了一丝笑容,接过听差为他奉上的玉嘴方竹的烟袋,就着纸媒打着了火,和曾国藩对坐着各自吸了一口:“此次过府拜望,一来是为涤生兄拜年,并敬问嫂夫人安康,二来,也是为了公事一节。”
“这且不急。”曾国藩摆摆手:“年前的时候,皇上因国藩奉旨赴江宁办差辛苦,特为赏赐了一块甘肃进贡的黄羊腿肉,还有一点安徽进贡的冬笋,”放下烟嘴儿,他说:“我让下人出去沽点酒,今天丹初兄和少荃到来,我们把酒闲谈!”
李鸿章嘿的一笑:“知道老师家中有难得的贡品,学生近日此来,本就是打着叨扰一顿的念头的。”
曾国藩和阎敬铭相视而笑,这边让曾国荃出去沽酒,这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火锅,一边引炭,一边让厨子忙碌起来。三个人继续坐在那里闲谈:“老师,学生近日听闻,老师在出京办差之前,皇上曾经手书了一张密旨,交您在与英夷会商之时便宜从事,可是有的?”
曾国藩是那种典型的方正君子,心中实在不愿意撒谎,又不能当众明说,便选择了沉默,拿起烟嘴儿,吧嗒吧嗒的吸了起来。
李鸿章和阎敬铭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所证为何,心头都是一动。不过两个人心里想的却并不尽相同,在阎敬铭看来,这自然是曾国藩深得帝宠的铁证,身为正使的孙瑞珍甚至都不得与闻,偏生交给了他?
在李鸿章听来,却是另外一番心思:这样看来的话,皇上真的是有意让英夷进京了?只是不知道待到英夷进京之后,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