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侍卫露出微笑:“王尚书请回吧,陛下今天不见外臣。”
王渊又问:“陛下何时说的?”
豹房侍卫回答:“便在刚才。”
王渊拱手离去,皇帝已经醒了,似乎没有大碍,那还留下做什么?
杨廷和也转身离开,跟王渊一起前往文渊阁。
刚到文渊阁,一个司礼监太监就跟着进来:“陛下有旨,拜礼部尚书王渊,为东阁大学士,掌礼部。”
此言一出,五位阁臣全部愣神,就连王渊都一头雾水。
“掌礼部?”王琼确认道。
太监回答:“是掌,不是兼。”
杨廷和再次确认:“直阁?”
太监回答:“应该……不算吧。”
众内阁大臣沉默。
毛纪看了王渊一眼,问杨廷和:“于制不合,要驳回吗?”
内阁有驳回皇帝谕旨的权利,六科同样也有。
当初,景泰帝想换太子,又怕被内阁驳回,还跑去贿赂阁臣,首辅和次辅各一百两,其余四位阁臣各五十两,如此巨资把内阁大臣都吓坏了。
“不必。”杨廷和摇头。
杨廷和非但没有驳回,还亲自草拟圣旨,让司礼监送去批红,再拿去制敕房写圣旨盖章。
王渊这个东阁大学士掌礼部尚书,究竟算不算入阁,谁都说不清楚。
权力大概是这样的:王渊继续执掌礼部,本职为礼部尚书,兼职内阁大学士,却不能在内阁议事,最多只能在内阁旁听。
真正的阁臣,是某某阁大学士兼某某尚书,大学士为内阁实职,尚书为荣誉虚职——关键词是“兼”。
如果同时有两个实际职务,会用“兼掌”二字。
而王渊现在是“掌”,掌字后面是实职,掌字前面是虚职。
内阁头衔居然成了荣誉职务,这也算大明开国头一遭,朱厚照又在违背祖制坏规矩了。
借着上厕所的机会,毛纪说道:“陛下恐怕病情又加重了,迫不及待给王若虚一个大学士衔。但偏偏又不让王若虚直阁,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蒋冕猜测道:“可能是想继续压一压吧,陛下行事莫测,谁能猜得到啊?”
“杨阁老就这样同意了?”毛纪有些不甘心,“就没有内阁大学士掌六部事的,于制完全可以驳回皇命。”
蒋冕笑道:“驳回去只能激怒陛下,让王若虚真正直阁!”
就如蒋冕说的那般,杨廷和不敢反对。他害怕自己驳回皇命之后,朱厚照一怒之下,直接把王渊抬进内阁,到时候就不是什么虚衔阁臣了。
“恭喜王学士!”王琼抱拳笑道。
王渊哭笑不得:“陛下行事,果真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朱厚照下达皇命,恐怕全天下的读书人,做梦都想不到大学士头衔还有虚的。
说实话,王渊有时很想劈开皇帝的脑袋,研究一下里面的脑沟回路是否异于常人。
等毛纪和蒋冕撒尿回来,杨廷和召集众人说:“先商议安南之事,据锦衣海卫发回的消息,安南那边根本不是什么禅位。其伪王莫登庸,可视为篡晋自立的南朝刘裕。莫登庸正在安南大行改革之事,诸多旧臣逃往老挝,正在招兵买马打算杀回去。”
蒋冕道:“如此说来,已经不是安南一国之事,稍不注意就会引动老挝宣慰司。”
杨一清说:“老挝不能乱,那里乱起来,云南边境也会跟着乱。云南如今有两个土司造反,若再把老挝牵扯进去,恐怕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王琼虽然是皇帝和王渊的舔狗,对外态度却非常强硬,他说:“云南土司叛乱,须臾可平也。安南内乱至斯,是为大好良机,可一举收复而置交趾省!”
毛纪冷笑:“广西叛乱多年未平,云南又有两个土司造反。王阁老想收回安南,复置交趾布政司,你从哪里调兵去打呢?”
“锦衣海卫!”王琼说。
“万万不可!”杨一清立即反对,“锦衣海卫,本就是陛下胡乱设立的,在海上怎么胡来都可以不管。但若用锦衣海卫覆灭安南,重置交趾布政司,那就是让锦衣卫海在国内用武。此例一开,锦衣海卫登陆广东怎么办?登陆福建怎么办?登陆天津怎么办?”
王琼哑口无言。
“我可以说句话吗?”王渊问道。
文渊阁没有王渊说话的份儿,特别是他刚获得东阁大学士虚衔,就更得在文渊阁避嫌才行。
杨廷和笑道:“说吧,此事礼部亦有权商议。”
王渊说道:“广西、云南接连叛乱,朝廷暂时肯定无力收复安南。但又不能封那篡位的莫登庸为安南国王,何不让锦衣海卫助安南旧臣复国?”
“如何帮助?”杨廷和问。
王渊说道:“让锦衣海卫去老挝联络安南旧臣,寻一宗室嗣位安南国王,锦衣海卫可以卖些火铳给他们。莫登庸若大获全胜,到时再册封其为国王也不迟。安南旧臣若获胜,更能彰显大明国威,安南国王必定感激不已。最好两边一直打,谁都无法获胜,如此安南定然长期混乱,数十年内都不可能侵犯大明边境。”
王琼拍手大赞:“此计甚好,百利而无一害。”
毛纪责问道:“王尚书此言,置安南百姓于何地?君之一言,便让无数安南百姓饱经战乱之苦,此为不仁不义之策也。”
王渊反问道:“毛阁老是大明臣子,还是那安南臣子?在下是大明的尚书,不是安南的尚书,我只管大明百姓的死活,管不了安南国内死多少人。”
毛纪说道:“安南亦为大明属国,以前还是大明的交趾省,安南百姓也曾做过大明百姓!”
王渊顿时怼回去:“如此说来,安南国内皆为乱臣贼子,否则他们为何要背叛大明?他们若不是乱臣贼子,如今大明还有交趾布政司呢!对于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本人没有亲自带兵征讨已经算给脸了!”
毛纪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王渊的逻辑没有漏洞。
杨廷和拍板道:“此事就这么办,让锦衣海卫资助安南旧臣火铳,令安南旧臣寻宗室立一国王。谁打赢了,谁就是真国王,大明自会册封。都打不赢,就让他们一直打下去,打起来就不会侵扰大明边境。”
王渊笑道:“杨阁老高见。”
杨廷和又说:“叶儿羌国的事情呢?”
蒋冕说道:“可令西凉王与叶儿羌国和解,双方约定,永不再战。”
“我同意蒋阁老所言。”杨一清、毛纪同时发言。
这三人并非帮着外人说话,而是担心西凉王朱当沍势大难制。一旦叶儿羌国覆灭,西凉王将来可能拥兵数万,就算朱当沍不造反,能保证他的子孙不造反吗?一个正经的大明藩王,有兵有粮有地盘,若是哪天朝廷出现意外,朱当沍的子孙学着朱棣清君侧咋办?
王渊当然知道他们的担忧:“可颁一道圣旨,传诸西北边军与各部落,若西凉王的部队越过嘉峪关,不管其理由如何,都视为叛乱造反!”
蒋冕说:“圣旨可颁,但有何效果,就难说得很了。百年之后,若内地糜烂,西凉王的子孙率数万骑兵扣关,嘉峪关的守将还不直接开关请降?届时,数万西域骑兵入关,长驱直入甚至能直接杀到京城!”
王渊心想,若真出现那种局面,便是大明君臣自己作死,让西凉王的子孙当皇帝又有何不可?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王渊笑道:“西凉王是本人推荐的,为了避嫌,我不参与讨论。”
很快,内阁就商议出结果,要求西凉王与叶儿羌息兵,前提是叶儿羌国向大明俯首称臣。大明正好缺战马,叶儿羌若进贡战马两千匹,朝廷就会勒令西凉王不得开战。
至于能不能息兵,朝廷根本管不着,就算西凉王把叶儿羌灭了,还能调兵出关征讨西凉王吗?到时候还得默认。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议题。
“王尚书可知《抑棉疏》?”杨廷和问。
“知道,”王渊突然神来一笔,“是否加征棉课,暂且先不论,盐课倒是该改一改了。”
“改盐课?”
众人皆惊,这是要逆天啊。
王渊冷笑:“全国有十纲,每纲盐引二十万引,每引折盐三百斤,窝本六钱四厘,另税银三两。如今,每年产盐六亿斤,每年盐课应有一千三百多万两才对!可事实上呢,去年盐课本色、折色加起来,盐税还不到一百万两。凭空消失的一千二百万两盐税哪里去了?”
无人应答。
朝廷每年都有一千二百万两的盐税不知去向,当然是被太监、勋贵、外戚、文官、武将、商人一起吞掉了。
这玩意儿水太深,谁敢动啊?
第515章.513
五位内阁大臣,包括王琼在内,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良久,毛纪开口道:“王尚书,也不能这样算。边商开中,需长途跋涉,来回成本大大增加,朝廷还得给他们引价补偿。”
王渊冷笑:“开中还剩多少,诸君心知肚明。若开中制真有效果,弘治朝叶尚书(叶淇)就不会搞运司纳银制了。”
毛纪沉默,这问题真的无解,说实话他也想改,可牵涉的利益团体太多。
杨一清说道:“改革一事,需慎之又慎。叶尚书当年改革盐政,短期内为国库纳银百万两,却导致开中制被彻底败坏,同时还催生出囤户这个顽疾!王尚书,你可有全权之策?”
现在谁掌控大明盐政?
不是朝廷,而是囤户!
叶淇改革出于好心,但官商勾结太会玩了,竟把盐引搞成类似于“食盐期货”的东西。
盐商已经细化为边商、水商、内商三类,边商开中运粮获取盐引,将手中的盐引卖给内商,内商凭借盐引向官府购买食盐,再通过水商运送到各地贩卖。
这套模式似乎没啥漏洞,偏偏叶淇改革之后,内商可以直接向官府购买盐引。
内商里面的一群财大气粗、背景深厚者,突然蜕变成囤户,趁机大量购进盐引,因为盐引每年有定额,导致普通内商弄不到盐引。
接着,这群囤户又大量支盐,导致普通内商有盐引也买不到食盐,更无法让水商运去给边商。
边商手里握着盐引,却无法换成食盐,只能把盐引贱卖给囤户。内商发现边商没盐引了,也只能向囤户高价买盐引,再拿着盐引去购买食盐出售。
囤户等于啥都不干,就是疯狂囤盐引,再勾结官府控制食盐出货量,人为造成阶段性盐引、食盐奇缺,以此压榨边商和内商赚取差价,盐引已经被他们玩成了“期货”。同时,每年朝廷发放盐引,实质上变成囤户发放盐引,整个国家的盐政都被操控在囤户手中!
囤户是哪些人?
以徽商为主,特指两淮盐商,包括跟王渊做生意的黄崇德。他们背后又有无数权贵撑腰,比如黄崇德的靠山,便有王渊在内!只不过,黄崇德没给王渊输送贩盐利益,他囤积盐引是勾结的其他权贵。
就像杨一清所说,改革必须谨慎。
叶淇当年改革,初衷是很好的,也确实取得效果。却催生出“囤户”这种怪物,还他娘不如不改呢!
而且这群囤户还没犯法,人家只是在搞期货操作,即便官商勾结扰乱市场,大明也没有相关的法律在约束。甚至,人家修桥铺路、办学兴教、乐善好施,在家乡的名声好得很呢。
严嵩以前当了好几年户部主事,正好分管天下盐课,他虽然不知道怎么改,但对盐政积弊却知之甚深。
王渊跟严嵩经常讨论相关问题,由此整理出一套改革方案,他说:“第一,降低课税!”
内阁大佬们都听迷糊了,说好的想增加盐税呢,怎么张口又要减税?
明朝相比于宋代、清代,盐税已经定得非常低了,还减税简直无法想象。
“为何减税?”杨廷和问道。
王渊说:“此税并非商税,而是灶户的课税。灶户辛苦烧盐,为朝廷缴纳正课,按照大明规制,余盐应该向他们高价购买。可实际如何呢?灶户辛辛苦苦缴纳正课,余盐还被朝廷低价强行买走。如此,灶户苦不堪言,只能偷偷贩卖余盐,这些余盐卖出去全是私盐,朝廷根本收不到盐税。改革盐政,首先要从根子抓起,让烧盐的灶户有活路。否则不论如何改革,都是他娘的瞎搞乱搞!”
无人接话,降低灶户盐课,比之前的改革盐政更可怕。
历史上,整个明朝多次改革盐政,没有一个官员敢降低灶户盐课的。因为所有盐税项目中,灶户盐课最好收取,是非常稳定的税收,怎么可能拿这玩意儿动刀子?
越到后面,越不敢动灶户盐课。
不要以为盐税逐年降低,大明盐税是逐年提升的,国家财政越紧张,盐税就能收得越多。正德年间,中央盐税收入不足百万两,只相当于中央财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到了崇祯年间,中央盐税已增长到二百五十万两,占据中央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
因为其他税收不上来,万历、崇祯等皇帝,只能对着盐税动手。万历朝为了收盐税,为了打击囤户,甚至搞出盐商世袭制,囤户确实被打击了,垄断经营却造成更大的麻烦。
王渊说道:“第一,全国灶户正课降一成,减轻灶户负担。第二,灶户所产余盐,允许卖给商人,官府不得强行低价收购。正盐给引目,余盐给小票,下场关支,招商收买,价银解部(上交户部)。”
啥意思?
降低灶户需要缴纳的正课,禁止官府恶意压价收购,提高灶户的生产积极性。正课之外的余盐,以前不得私卖,现在可以卖给商人。
为了顺利收税,商人获得的每张盐引,都搭载相应的余盐小票。商贾拿着盐引向官府买正盐,凭小票直接去盐场收购余盐,这样余盐也能顺利收税。否则的话,余盐全都得流进走私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