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卿看了他几眼,仿佛明白了什么,摇头说:
“朝中大小臣子的资料,衙门里倒是都有,毕竟,要实施监察,不过,徐士升身上没太多问题,少量的一些,上回大管事那次,也给处理了。”
镇抚司的日常职责是监察百官,其中,更以查贪腐为主,都察院的言官则主要负责监督官员“劣行”。
分工明确。
如何查?其中一个,便是查官员收支。
京中大小官员,都需要向镇抚司申报收入来源。
比如除了俸禄,朝廷奖赏之外,有一笔大钱入账,就得解释明白,怎么来的。
再配合暗中调查,举报等手段,基本就差不多了。
可徐士升只是七品,安平郡主说过,四品以上不得从商,徐府没这个限制,故而手底下,产业涉及多个领域。
账目上就很干净。
“我不信他就真的干净,能帮徐名远行威逼书稿的勾当,类似的事,他肯定没少做,人的贪欲是无穷的,或许以往衙门里,没查出问题,但我未必不行。”齐平坚定道。
徐士升干净?呵,他不信。
根据经验,他知道,越是有钱有势的,心底的贪欲越大。
分明光明正大,便可以赚取千万财富,但还是要偷税漏税,要搞阴阳合同。
“帮我把有关徐士升的资料都找来,越多越好,恩,尤其是与他有各种关联的生意,也要。”齐平说。
裴少卿叹了口气,说:
“好吧,正好衙门里有不少,都是之前,查他的时候,收集的,但筛了一遍,大都没什么问题,应该都在各堂口的案牍库,咱们这边,只有一部分。”
齐平说道:“其他堂口的,最好也能拿到,恩,可以给他们说,如果查出问题,我不要,全算他们的功劳。”
“好。”
裴少卿叫上几名小吏,朝外走。
相比于进衙门一月的齐平,他人脉更广。
……
不多时,一名名小吏返回。
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卷宗,是过去一年多时间里,衙门各堂口,与徐府有关的调查资料。
齐平找了间无人的偏厅,命人将卷宗摆在桌上。
很快的,便叠成了一座小山,竟是出乎预料的多,看来,各堂口对于徐府这头“肥羊”,也着实上心过。
但委实没有薅下羊毛来。
齐平坐在大椅上,拿起一份,开始阅读,然后下一份,再下一份。
时而提笔,在白纸上记录一些东西。
或者,闭上双眼,做沉思状态。
没人知道,齐平正在借助自己那由沙漏赋予的,远超常人的信息梳理,整合,推理能力,对这些卷宗进行分析。
这一刻,他仿佛不在镇抚司。
而是回到了河宴县衙值房里。
烤着火盆,听着院外雨打翠竹。
将大河府的十三份卷宗在脑海中分析,将所目睹的情景,于脑内建模。
他闭上双眼,再一次,让自己置身于信息洪流里,抽丝剥茧,用一道道虚构的“思维之线”,将雪片般的卷宗,串联成了一面巨大的“线索墙”。
这世上的很多事物,单独拿出来,都看不出异样。
但当它们彼此交叉,互相印证,那些掩藏在逻辑中的漏洞,便会一一显露出来。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小吏们停止了呈送,齐平却毫无所觉,将全部心神,沉浸在推理中。
一个上午过去。
不少校尉都目睹了这一幕,惊讶发现,整整一个上午,齐平都没有移开过哪怕一次视线。
没有半刻的休息。
正午,有人想要唤他用饭,却被裴少卿拦住了:“不要打扰他。”
饭后,人们返回,发现齐平的动作,几乎没有变化,渐渐的,开始有其他院子的锦衣过来串门。
看个新鲜。
洪娇娇与周方也到来了,长腿细腰,高马尾的女校尉抱着肩膀,靠在廊下的红木漆柱上。
嘴巴里,叼着一根冰糖木棍。
裴少卿站在旁边,有些担忧的样子。
“他从早上,看到现在?”洪娇娇不解的神情:
“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样没意义啊,那些卷宗衙门里都反复看过好多次了,确实都没问题。”
裴少卿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但总得给他一些事来做,否则不会甘心。”
洪娇娇有些恼怒:“都怪那姓徐的。”
周方闷声道:“让他看吧,等他放弃,面对现实,再开解下他,徐士升屹立朝堂多年,哪里会留下明显的马脚?”
“恩,只能这样了。”
众校尉点头,都觉得,齐平是在做无用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数个时辰没有抬头的齐平忽然起身,手中捏着一摞卷宗,走到小院里。
目光一扫,落在周方身上,道:
“周哥,你在正好。这份卷宗刚好在李千户手下,关于徐士升妻第经营的奉通牙行的案子。
恩,我看了下,这牙行经营的生意不少,本身还自有个院子,为大户人家输送侍女丫鬟。
有人举报涉及人口卖卖,但你们经查证并无此事,案子便结了。
但我在另外一份卷宗里,发现了个有趣的事,那牙行每日消耗的餐饭,伙食费用,远超其内部人数,是个重要疑点。
或许,有暗藏的人员未被搜出,你们可以重新查证下。”
小院一静,周方愣住,洪娇娇、裴少卿等人,同样露出见鬼了的神情。
“周哥?”齐平呼唤。
身材敦实,爱面子的周百户这才惊醒,啊了声,下意识接过卷宗,人还懵懵的。
齐平又看向裴少卿:
“这几份,是衙门不同堂口的人,跟踪调查徐士升得到的记录,单看任何一份,都没问题,可汇集一起后,我发现,他去岁年末,在一个月内,三次前往荣华街。
而这里,并非他平常行经路线,你带人去那边调查下,重点关注那些住户很少出现的院子,我怀疑,其中某个院落,许是他额外的私宅。”
裴少卿呼吸急促,一把接过,仿佛抓住了业绩。
齐平又拿出第三份、第四份……交给不同的校尉处理。
每个拿到的人,都即惊愕,又兴奋。
已经到了五月底,大家的当月“业绩”只是勉强达标,有的还不够。
若能抓到大鱼……
想到这,一个个校尉都坐不住了。
更有的,部分从别的堂口过来围观的锦衣,脑子更开。
迅速意识到,只是一个徐士升,就能挖出这么多马脚,那若是将其他积压的卷宗,也都给齐平看看。
那岂不是……
“吨。”一名校尉咽了口吐沫,突然拔腿就走,他要去通知自家老大,想办法向余庆借人。
而想到这茬的,不只他一个。
一时间,整个镇抚司衙门都轰动了。
……
第119章 战一座京都
五月底的这一天,原本平静的镇抚司衙门突然起了波澜。
起先,还只是一少部分校尉知晓。
但很快,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便经由一道道好事者的口,在整个衙门传扬开。
“听说了么,余庆手底下的那个校尉,又搞出事了。”
“那个唤作齐平的?莫不是又破了什么案子?”
“不……是破了很多案子……”
一时间,人们相顾议论。
待听闻齐平用了一个上午,翻看大堆积压结案的卷宗,竟通过彼此印证,找出一堆线索来,所有人都难掩惊讶。
仿佛天方夜谭。
受限于时代,帝国制下的校尉们并不知晓“大数据”这种存在,也缺乏实践的能力。
不同堂口“各自为政”,为了鼓励竞争,所以除非是皇帝亲自吩咐的案子,才会通力协作。
一些捞“绩效”的小案,往往反复“造轮子”,一个官员,你这个堂口查一次,我也查一次。
大家查出来的东西,一般也不会互相透露,毕竟涉及“分功劳”,再受限于能力,便积压了很多。
此次,齐平能从不同衙门要来卷宗,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些卷宗“没有价值”,已经被放弃追查了,所以才搞来。
结果,汇集成数据库后,再经过齐平大脑分析,竟由此奇效。
当然,即便有了数据库,能串联起来,抽丝剥茧……这项工作,也很少有人能做到。
“这齐平,是个宝贝啊。”
一时间,不同堂口的人蠢蠢欲动,急匆匆去找余庆,想借人,胆子更大的,直接去找杜元春:
“咱直接把他要过来不就得了?”
……
衙门后院。
阳光潋滟,水波不兴,那一方池水荡起褶皱,春风亭内,穿黑红锦袍的镇抚使正听取手下汇报。
李千户、洪庐、余庆并肩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