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桉过去了这么久,内廷商行钱庄那天大的空缺却还摆在那里,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什么情况,对他们而言,自然无比清晰。
也正是因为清晰,才有了这一次他们的私底下聚会。
为国之重臣,他们,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有所表示。
不仅仅是因为利益,更是因为,这几乎是天子第一次,没有以强权威压,乾纲独断!
如此分化拉拢,倒是让众臣几乎都是受宠若惊。
这种朝堂政治规则,自天子掌权以来,可从来都没有过。
在以前,天子要做什么,可都是直接一旨令下,要么老老实实服从办事,要么,就是人头滚滚。
这突如其来的第一次,不管如何,也不管他们不愿意,都必须得识相,必须得珍惜。
至于刘起元所说为何意,在场诸人,自然无比清楚。
县之下,便为里甲,可以说是最基层的统治体系。
只不过,里甲制,显然并不符合天子的心意,天子要的,是纳入统治体系之中的彻底统治,是与当今改革之势符合的基层统治制度。
而非里甲这种借助地方乡绅而成的笼统制度。
如今这般形势,朝堂这边,要彻底符合天子心意,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了。
众人沉默许久,黄锦才缓缓出声:
“税务司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里甲制的话……”
言至于此,黄锦环视一眼在场众人,却是欲言又止。
见此,洪承畴轻咳两声,随即毫无顾忌道:“如今改革大策已固,朝廷财税年年新增暴涨!”
“而里甲制已经完全与当今改革大势脱节,必须对里甲制进行改动。”
“不然的话,藏匿丁口,瞒报田地,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这些前明时期之景,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必然会在大恒重现!”
“里甲制要改,制度要贯彻到最底层,如此,朝廷大策,才能最好的深入贯彻至最基层,造福天下百姓!”
几位阁臣瞥了一眼义正言辞的洪承畴,一个个面色倒是如常,心中却是忍不住唾弃两口。
洪承畴倒是自在,说完,便继续悠闲自在的品着茶水。
他为天子亲信,屁股,可一定是要摆正的。
如今这局势,天子要做什么,他自然清楚,既然清楚,那他必须支持。
刘起元借驴下坡,看向在场阁臣:“你们觉得如何?”
杨嗣昌摇头:“改里甲制,是为善策,但改的话……太难太难!”
“钱粮,官员,这还只是最基础的东西,大恒天下两千多个县,万万百姓,如此事关国运所在,牵扯太多……”
洪承畴立马出声:“先拟章程,再在顺天府试行,一步步来,哪怕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开了口子,就不难了。”
黄锦也没在犹豫:“改是必须要改的。”
“税务之根本在于农,里甲制的缺陷很明显,与现有改革的财税体系难以融洽,反多有拖累………”
“且不改的话,地方势力迟早抬头,地方势力抬头,必然影响户籍田地黄册统计,如此,税务司影响力恐大大减弱……”
“只是如杨大人所说,改的难度太难,牵扯太广,要不按洪大人所说,先拟章程,在顺天府先试行一二,有什么漏洞,也好及时弥补,也好及时采取措施……”
“至于钱粮官员,只是在顺天府试行的话,也足够了……”
言语几句后,几位阁臣,几乎是心照不宣的跳过了决策,直接就这根本的皇权下乡之事如何执行,商议起来。
而这,也几乎是自天子掌权以来,朝堂重臣,第一次在没有天子的旨意下,商议讨论如何执行一项国家大策。
文臣这边,就这项根本的国家大策商议,而武勋这边,情况则是极为矛盾。
准确的说,是矛盾至极的既复杂,也简单。
军队最大的隐患,在于特殊时期形成的军政一体,即“藩镇。”
而统率各大藩镇的将帅,要么就是天子亲命,要么就是曾经各大国公坐镇各地时的心腹将帅。
而此次的大蛋糕,对无论是对大恒国公,还是对坐镇各大“藩镇”的将帅而言,显然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大恒顶层的四大国公,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已然是树大招风,平日里低调都来不及,哪里还敢不知足。
对坐镇各地,军政一体,形同藩镇的将帅而言,又有什么利益,能比得上大权独握,名副其实的一地之王?
而这两类武勋,俨然便是大恒武勋将帅母庸置疑的枝干,剩下的,要么就是人微言轻,没资格参与进来,要么,就是如总参,五军都督府中这类不会被天子允许参与进来的武勋将帅。
如此,无疑是极为复杂。
而所谓简单,则是在于天子多年对军队的掌控,大恒的武勋将帅,在天子的意志面前,根本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资本。
大恒武勋的真正核心,在于勇卫武勋,即天子当年一个个言传身教培养而出的将帅。
而这些将帅,在这么多年的南征北战之中,随着职位级别的不同,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一个个派系。
大恒各地“藩镇”统帅,相当大的一部分,皆是属于这些派系之中。
四大国公,自然是军中不可忽视的最大派系。
可现如今大恒四位国公,相比显赫的地位,实际上的影响力,已然被天子大大削弱。
如辽国公赵武,其根基底蕴,在于山海镇,在于部分京军,而现如今,山海镇早已撤销,山海镇京军也早已归属京军建制,辽国公虽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但实际权利的,较之以往,已然被削弱许多许多。
而定国公周遇吉,坐镇陕西多年,但随着那一场败战,便直接被发配至朝鲜,影响力大大减弱,如今虽再至陕西,但,没有洗刷耻辱之前,无论是话语权还是影响力,俨然已经降到了最低点。
越国公虽坐镇江南多年,现如今,又被派至云贵坐镇,其根基所在的江浙南京,又在靖国公的统辖之下,影响力虽有,但越国公离开中枢太久,中枢的利益,与他并没有太大的关联。
而靖国公,无论是权势,还是军中的力量,皆是首屈一指。
但靖国公与天子之关系,世人皆知。
靖国公以往的所作所为,也清晰表明了其对天子母庸置疑的忠心。
大恒南征伪明之前,对各地“藩镇”的屠刀,便完全是由靖国公主导,靖国公的立场,显而易见。
派系领头人都被削弱,再加之天子这么多年对军队的各种掌控措施,利用武院进行无数次的人事调动,对人事权,财权,监察权的牢牢掌握。
如此,大恒武勋将帅这方面,明显又极为简单。
而事实上,也是极为简单。
在税桉的消息传至江南后,肩负圣命,一手主导了江南各省血腥清洗的靖国公,便派出快马联络统领各地“藩镇”的将帅,清晰至极的表明了大恒第一国公的意志。
接踵而至的,便是越国公,定国公,辽国公在军中的相继表态,一位位国公心腹,接连奔赴各处“藩镇”,表明态度。
天子的意志,本就不容违逆,而当天子与几位国公的意志相同之后,便是人力不可违的滚滚大势!
……
第六百零六章 里甲改制
昭武五年四月十二日,朝议。
都察御史王雨桥当朝上奏,言都察御史巡查,各地多有瞒报漏报开荒之地,及刻意废弃田地,使其从户籍黄册上划出,又重新开垦之,以避开朝廷监管……
此议出,朝堂喧哗。
一个个朝臣接连谏言,皆是围绕着如何增强朝廷对土地的控制,话题,自然也一步步转向了朝廷对基层的统治之上。
土地也好,还是丁口也罢,
绕不开的,自然是从前明传承而来的里甲制。
县令管县城,出了县城,集镇,村庄,皆是属于里甲的制度范畴之中。
虽说也在县令的管辖之中,但,事实如何,前明的历史教训,俨然还历历在目。
文臣们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武勋将帅们一个个则是老神自在,默不作声着。
天子则是心照不宣的看着朝堂上的争论,朝堂议事,大都是如此,先由小角色打响第一炮,然后小角色们开始商议争论。
等争得差不多了,朝中重臣,便会出来定下一个初步的基调,然后,再由他这个天子最终决断。
这一次,是为何,天子自然清楚。
心照不宣,等好戏上场。
时间流逝,殿中群臣意见亦是慢慢趋于统一,问题的核心,一如几位阁臣私底下商议的那般,汇聚在了“里甲制”之上。
最终,户部尚书,内阁首辅刘起元,上奏请改里甲制,群臣接连附议。
天子准之。
于是乎,如何让里甲制,与如今的财税制度,及日新月异的各地官府制度完美对接在一起,形成合力,便成了群臣商议的核心所在。
一条条意见汇总,一个个问题被剖析,群策群力之下,自明初便定下的里甲制,亦是在这场朝议上被被改得变了模样。
直至朝议终时,天子才下旨,定下最终的基调。
即命内阁拟定改革里甲制章程。
群臣领命,朝议终。
而朝廷中枢定下改里甲制的消息,亦是飞速的传至天下。
税务一案的震荡,还未结束,这接踵而来的里甲改制便又如一道晴天霹雳,天下震荡。
自古之改革,可从无不流血之事!
自前明末年军改,至昭武三年初的财税改制,哪一场改制,不都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而这一次,里甲改制……
大恒天子主导的两场国之大改,已经说明了一切。
即,当大恒天子的屠刀举起时,什么宽容,什么潜规则,什么默契,都是狗屁!
只有水火不容!只有黑白分明!
只有毋庸置疑的对与错!
一时之间,天下各地,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人心动荡之间,似乎有股神秘力量在操纵,往日不显山不漏水的大恒天下各地之“藩镇”,亦是缓缓的浮现在了世人面前。
对不少有心人而言,亦是蓦然发现,里甲要改制,绕不过去的,便是这各地“藩镇”!
惶惶人心变幻,往日被士绅文人不喜的“藩镇”,却是骤然成了天下瞩目的一个个香饽饽。
……
“朝堂通过了里甲改制的章程……武勋这边,还没人公开表态过……”
浙江萧山,前内阁尚书来宗道府邸,已然满头白发的来宗道靠趟于竹藤椅,其次子来宏宁立在一旁汇报着。
当听完来宏宁所言,来宗道沉默一会,神色却是骤然凝重:
“家里该断的关系都断掉,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不管是谁,都不见。”
来宏宁惊疑:“父亲?”
来宗道瞥了一眼满脸惊疑的来宏宁,却也不禁眉头一皱,随即,亦是无奈一叹,奈着性子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学会看事情本质。”
“此事看似是朝堂大臣主导策划,武勋们还没有表态,但事实上,你觉得,没有陛下授意,谁敢策划如此国之大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