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流转之间,天子亦是踏入了这灾民营地。
任何政策,自然都有一个从无到有,从简陋,到完善的过程。
迁徙之策,自然也是如此。
从刚开始实行的磕磕绊绊,到现如今的井然有序。
天子关注的,向来只是程序的高效与贯彻,如此亲临灾民营地,显然还是第一次。
灾民迁徙预桉流程,天子心目中自然是一清二楚。
事关百姓之事,永远都脱不了衣食住行这四项,对迁徙之民,亦是如此类比。
按拟定预桉条例,迁徙过程中,每日口粮按地域供给,口粮供给数量,按营兵将士伙食条例实行。
同时,迁徙之前,当为所有迁徙之民,发放冬,夏各两套衣裳,四双布鞋,衣裳鞋子材质,同样对比冬夏军衣军鞋材质。
百姓迁徙之住,则一律发放军用营帐,行的话,则安排骡马托运粮食重物,百姓徒步而行。
想要看出有没有问题,按照条例对比即可,很是简单。
天子环视着眼前的灾民营地,入目之景,亦是与脑海之中的迁徙条例一一对比着。
堵胤锡此人,天子很是看重,但以往,天子得知的有关堵胤锡的一切,皆是来自纸面上的信息。
如今,亲眼所见,显然更能看清楚其是真的堪大用,还只是纸面上的堪大用。
放眼望去,除了没了耸立的寨墙外,其他的一切,几乎都与军队野外驻扎的军寨无异。
有军帐,亦是有巡逻之将士,但更多的,却是围在篝火旁取暖的百姓,亦或者蜷缩在营帐之中。
可入目之景,却是让天子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和天子心目中的迁徙条例规定没有太大差异。
但放眼望去,却尽是一片麻木之神态。
整个营寨,少说也有数万人,却难见人之生机,尽是一片死气沉沉,官员麻木,百姓更是如行尸走肉一般。
浓浓的压抑,亦是让天子心中骤然堵得慌。
按天子之预想,朝臣之预想,将百姓从苦难之地迁徙而出,朝廷耗费海量人力物力备置迁徙,如此,可谓是历朝历代之罕见。
如此,百姓哪怕不是感恩戴德,但怎么也不至于如此之死气沉沉的麻木!
“让堵胤锡过来。”
天子压低了声音,莫名的怒意,俨然清清楚楚。
如此之言,随行之官员,哪一个不是察言观色的老手,一个个心中也忍不住的为堵胤锡默哀起来。
当然,默哀之余,很多的,却是庆幸。
这迁民之事,还真不是一个好差事。
就他们看来,如此之景,绝对算得上完善,能做到如此迁民之景,堵胤锡也绝对算得上是能臣干臣了。
可就是如此,天子却还不满意。
可想而知,这种事情,有多么吃力不讨好。
亦或者说,在当今天子治下做事,有多么危险……
无数事实,已然清晰证明,天子之怒,伴随的,往往就是人头滚滚。
有官员领命,满脸忧色匆匆而去,在场之官员,亦是神色各异,但大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模样。
只不过片刻,随着看到的人与事越来越多,天子心中莫名的怒意,亦是慢慢化为了难言的无能为力。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朝廷的迁徙之策,哪怕对百姓多有关注,但再怎么好,数千里迁徙,如此之遥远距离,足以消磨一切的好。
眼前之景,无疑还算是幸运。
至少,朝廷的好,还贯彻落到了实处。
百姓苦归苦,但也终究得了朝廷的好。
若是朝廷的好,打了折扣……
哪怕只是几件衣裳的贪污,几两口粮的贪污,百姓的苦,也必然会跃迁式上升。
而这种事,在官场,微不足道。
甚至,都是潜规则,是众所周知的默契。
某种意义而言,就如堵胤锡曾上奏的那般。
朝廷做的多,管得多,对百姓而言,往往并不是好事。
毕竟,很现实的一点,那就是……人,最在意的,只会是切身的利益。
而朝廷管得多,大政府体制下的好处,对百姓而言,往往都是潜移默化的。
是大环境的欣欣向荣,对百姓而言,感受微乎其微。
但朝廷管得多,对百姓的弊处,却很是清晰,很多也是直接触及百姓的利益。
于国而言,于百姓而言。
看似本该为一体的两点,可悲的是,很多时候,是难达成一致,甚至完全相冲。
治国,平天下。
很多时候,考虑的,也是这两点的平衡。
天子想让百姓过得好,但很多政策,却是苦尽甘来。
这个苦,有多苦?
这个甘,何时才能来?
第六百九十七章 堵胤锡
“你就是堵胤锡?”
望着眼前的堵胤锡,天子眉头一挑,俨然有些惊疑。
那一封封往来奏本,可谓是锐气十足,在天子想来,堵胤锡其人或许就是正值锐气之年,君子如玉之样。
而眼前之人,哪怕身着一身厚袄,却也完全可以看出其消瘦之身形。
头发叛乱,胡子拉渣,衣裳陈旧且脏乱,看上去就好像地里的老农,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是大恒便正五品的迁民使。
正五品,哪怕放眼大恒,也算不上小官了。
毕竟,如今权利下沉之下,正五品的地位,较之曾经,俨然又提升了许多。
纵使前明时期,正五品,也绝不是小官了,权势泼天算不上,但也绝对不至于如此之模样。
天子惊疑之间,堵胤锡在朝天子一拜:“回禀陛下,臣就是堵胤锡。”
“哈哈哈……”
天子大笑,掩饰尴尬:“爱卿这般模样,可着实让朕意外啊。”
堵胤锡一板一眼回道:“是臣忽视了衣着了。”
“为国为民之事,些许衣着,不值一提。”
天子笑着出声,也不知为何,最初的惊愕过去后,越看眼前这堵胤锡,天子就越发欢喜。
这官场,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做出样子来的,但眼前这堵胤锡,职司迁民之事,若衣衫整洁,身形富态,那才是不正常。
从陕西到辽省,数千里路,几乎是一年就要迁徙来往一次。
堵胤锡从一开始就负责此事,掌此职权。
可以说这些年,几乎都是领着数万乃至十数万百姓奔波在这路途之上。
风吹日晒,酷暑寒冬,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哪怕路途上再怎么养尊处优,也足以将一个人摧残得不成人样。
就好比眼前的这些百姓,麻木且充满死气,他们,还只是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迁徙过去即可。
而堵胤锡,这些年的于陕西辽省的来来往往,每时每刻,皆是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的衣食住行,如此之重担,某种意义上而言,当今大恒天下,还没有哪一个官位,能有如此繁琐的职事。
毕竟,绝大部分官员,都只是管大方向,真正的小事,具体到地方,个人之后,也就简单得多。
而这迁民使,显然不同,一次迁徙,十数万百姓,百姓的衣食住行,纠纷律法,秩序维持,乃至于各地官府的协调,以及对护送之军的协调……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军,政,财,民一体的职位。
如此职司,甚至某种程度上,比之领着十数万大军远征都要麻烦得多。
能将此职司做的井井有条,堵胤锡为眼前之模样,似乎才是正常。
“爱卿职司虽重,但也得注意自己身体啊。”
天子拍了拍堵胤锡肩膀,摇了摇头,看向一旁二德子:“回头让御医过来给堵爱卿吧一下脉。”
堵胤锡连忙回道:“陛下厚爱,职事尚重,臣之身体,无恙……”
“为国为民,没有一副好身子怎么行,让御医给你把下脉,调理一下身体。”
天子及时制止,又拍了拍堵胤锡肩膀:“走,这也算是到了爱卿的职司范围,也算是半个东道主啊,爱卿你领着朕,好好看一下。”
“有什么问题,也可直接和朕说,无需顾忌!”
天子如此之神态言语,随行之文武,一个个俨然难掩错愕,他们又何时见过,天子对一个臣子如此之和善?
严于御下,严于律己,这不才是天子之本性嘛?
群臣错愕,堵胤锡在这一刻,亦是眼眸通红,心中亦是难言感动,时至如今,他自然清楚,自为官以来,或许他就被天子看重,一次又一次培养,提升晋级,几乎毫无阻拦。
甚至,若非他自己多次拒绝提拔,如今他恐怕早已是在朝中为官。
而他堵胤锡,在没大背景,大关系的情况下,凭什么如此平步青云?
凭借政绩?
凭借学识?
大恒天下,那么多官员,何其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凭什么轮得到他?
这一切,离不开的,就是天子的看重。
没有天子的重视,做得再好,最终享受成果的,也有极大可能不是他。
可他堵胤锡,又何德何能,能得天子如此之厚爱。
“行了,你们也别跟着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天子兴致勃勃,朝身后跟随的文臣武将摆了摆手,示意这前呼后拥散去。
群臣领命,亦是神色各异的告退而去。
最后,这原本前呼后拥的队伍,俨然变成了天子与堵胤锡两人,当然,周边少不得的,便是警戒的禁军将士及锦衣卫。
“爱卿上一次之奏,写得很不错。”
漫步之间,天子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了一句。
“微臣拙见,得陛下之教诲,方知多有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