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看看,他对辽省的规划,是否真的落实,辽省真正的情况,是如何。
“大……大人……”
老汉支支吾吾,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一旁瘦小青年还有老妇人,更是哆哆嗦嗦,难掩畏惧。
“朕……本官为朝廷巡查御史,此至辽省,奉陛下之命,巡查百姓安置之事,故前来叨扰,老人家莫怪。”
天子此言一出,房中几人顿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草民参见御史大人!”
“免礼吧。”
天子摆了摆手,目光却依旧在房间里打量着。
新建之房屋,尚可见崭新之痕迹,农具虽陈旧,但也一应俱全,房中角落,还堆积着一堆柴火以及一堆从京城开始流行天下的蜂窝煤。
铁锅热气腾腾,锅中数个拳头大的窝窝头清晰可见,桌上还摆着几碟咸菜,以及几碗米粥。
土炕上铺满茅草,两床棉被堆放,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的一家人,也都是裹着厚厚的棉袄。
若非此地,乃是天子随意在地图上指出,天子都要怀疑,这眼前之景,是不是被人提前安排好的。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环视一圈,天子随口问道。
“回大人,小的是凤翔人,去年被安排迁来的。”
老汉立马回答道。
天子再问:“迁来之后,朝廷规定的安置待遇,可都落实了?”
老汉愣了愣,面露犹豫之色,但很快,便点头道:
“都落实了,都落实了。”
天子眸光闪烁,却也没有拆穿眼前这老人家的言不由衷。
官场向来都是雁过拔毛,在前明之时,十成的东西,落实到底层,能有一两成,就算是得天之幸。
在如今的大恒,天子要求也不高,十成,落实个七八成,天子便心满意足。
当然,这是暗中的宽容,被挑到明面上了,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天子的治国观念,很是清晰,朝廷法度,摆在那里,不遵守可以,但不遵守的前提,是没人察觉,亦或者能不让人察觉。
一旦被察觉,被挑到明面上了,那朝廷法度威严,不容丝毫挑战!
黑白难分,那就要铸造出白的净土与威严!
黑,就永远躲在黑暗里,永远都别想光明正大生存。
别的时候,天子管不了,但在他昭武一朝,这便是他的规矩。
天子瞥了一眼一旁李若链,一个眼神,李若链立马就拱手告退而去。
天子依旧和眼前这一家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说起来,从当年入勇卫营开始,天子就……应该说,就已经跨越了阶级,与这些底层的百姓,已然有着天与地的沟壑。
似乎,应该说是脱离了百姓太久太久。
治国的理念,政策的制定,也仅仅是依靠十数年前,所接触的百姓印象来制定。
脱离了百姓太久太久,这似乎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天子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想起,此次乃微服私访,诸皇子,还皆在沉阳行宫之中并未随行。
此时的诸皇子,必然是锦衣玉食,在诸多下人的伺候中,在行宫歇息。
百姓为何?
对他们而言,应该只是一个很虚幻的名词。
天下为何?
对他们而言,应该也只是一个权利的代名词。
天子眉头微皱,但很快,便舒缓开来。
他还有时间,权利,也还在他手中,皇子如何,就如眼前这天下一般,他还可以随心所欲的塑造……
……
第七百零五章 六朝何事,只为门户私计。
当天子高居帝宫,俯瞰天下之时,很多事情,要瞒过天子,绝对算不上什么难事。
天子每一个获取信息的渠道,要做手脚,都不要太容易。
更何况,很多事情,都用不着去做手脚,去篡改。
几笔春秋笔法,事情所代表的意义,便已完全不同。
而且没有触及丝毫欺瞒天子的禁忌。
但当天子从那高在云端的帝宫走出,当那深宫高墙所代表的礼仪规矩无法束缚住天子之后,这天下,只要天子想,几乎就难有事情能瞒过天子了。
短短不过片刻时间,走出这百姓房间的李若链,便快步而回,至天子身侧,附耳几句,天子眉头一皱,随即摆了摆手,李若链亦是再次离去。
随即,天子也没在此农户家中逗留太久,起身便随之离去。
村子并不算小,约有近百户人家,天子又随意选了两户人家,入门一探,一直到暮色将临,天子才离开此村落。
“陛下,天色也不早了……”
李若链心忧,策马上前,至天子车架旁,劝戒道。
“今晚不回沉阳,去辽阳。”
很快,马车内,便传来了天子的声音。
闻此言,李若链环视一圈这黑暗之中风雪呼啸,明显难掩忧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也不敢出口。
天子之意志,哪里是他可以改得了的。
无奈之下,李若链亦是只能策马而去,寻得随行之锦衣卫及禁军将领,商议防备之事。
马车之中,天子执笔,缓缓的在书册上书写着。
书册已记录了小半本,皆是天子之笔迹,上所书,皆为巡视途中,天子所察觉之利与弊。
利也好,弊也罢,只要非是事关重大,一般在当地,天子都会将其解决。
当然,很多事情,就如今日在这村中察觉的问题,无非就是最为常见的腐败。
朝廷拟定的安置之待遇,被克扣,贪污。
此等事情,若在以往,天子自然是少不得雷霆大怒,但在现如今,治国理政这么多年。
天子早已……应该说近乎麻木。
很多事,在人性之下,根本没办法避免,也根本得不到解决。
天子杀一批,下一批官员,母庸置疑,绝对又是如此。
但既然都摆在了天子面前,那同样母庸置疑,朝廷法度,不容违逆挑战。
当然,此等之事,也用不着天子去亲力亲为。
当官,当的就是一个眼力见。
天子至此村落巡视,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察觉了什么,当地官员,必然会一清二楚。
什么人该抓,什么人该杀,该怎么做,若还需要天子亲自去下旨,那当地的这些官员,也算当到头了。
许久,天子才放下笔锋,注视着桌面上的纸册,天子目光闪烁,重重思绪,已然浮现眉头。
从京城,至天津,再至山海,到现如今的辽省。
行不过千里路,真正所观之地,不过数府数县。
尽管在京城,天子对那一册册奏章之上描述的天下,心中早就打了折扣。
但当亲眼所观,天子这才发现,他还是太天真了。
以往,十分,那他心中,是打一个七八分的折扣。
但事实上,据他的所见所闻。
这天下,他十余年的治国理政,十分之效,能有三四分落实贯彻,已是得天之幸。
哪怕是作为国家根本之策,亦是实施贯彻得最为长久,因此而掀起的血腥最为浓郁的土地财税之策,亦是如此。
最清晰的一点,那就是地主依旧广泛存在,佃户也不在少数。
而以当前大恒的土地财税之策,是制止土地兼并,是极力避免一个人,一户人家,拥有太多土地。
按田亩征税,且按田亩之多少,设有阶梯税率,便是从根源上要杜绝土地兼并,杜绝那一户人家,便能坐拥一县,一府之土地的滑稽之景。
就好比前明之孔家,圣贤之后,山东一省,近小半之土,不是孔家之土,就是与孔家有关联。
如此,完全可以说,山东一省,大半百姓,就是依附孔家而活。
土地规模化种植,那是生产力革新到相当高的程度,是民富到相当程度,才会出现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绝不是现如今的大恒,乃至于未来上百年的大恒,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哪怕这个问题到来,天子依旧坚信,土地均匀的分在全天下百姓手中,于国于民带来的好处,远比集中在一小部分手中,要好得多。
民富之后,土地作用减小,哪怕国家耗费再大的精力去解决此事,也远比土地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中,规模化带来的弊处要强得多。
很是清晰的一点,资源分配的不均匀,那就必然会带来难以逾越的阶级矛盾。
这一点,才是最为致命之处。
对一个国家而言,内忧外患之中,没有哪个问题,比这个问题,还要致命。
可就是当前大恒如此之严苛的土地财税之策。
这天下,地主依旧广泛存在,所谓耕读传家,也依旧广泛存在。
手握成百上千乃至上万亩土地的人,也不在少数。
上有政策,下就有对策。
这说明了什么,无疑也很是清楚。
要么,就是朝廷政策贯彻落实不到位,要么,就是有地方官员阳奉阴违,与人勾结,祸害一地。
显而易见,一切的问题,最终又回归了天子心中那一个禁忌之弊。
那就是……前明之士……
天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面,重重思绪俨然在脑海里翻涌。
他依稀记得,当年初掌权时,何等的意气风发,又是何等的雄心壮志。
京蓟总督,掌京蓟军事,革京军,查武勋。
后改革天下军事,大刀阔斧,人头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