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昆摇摇头道:“不,我一点不伟大,我这人自私自利得很。我喊‘叔’,咱们两家的关系族谱上记载得很详细,打断骨头连着筋。
“我啊,野心很大,见不得有这样的亲戚给我丢人。就说李坚强那事,得亏他拿着一本外国护照,不然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你说到时候真杀了头,他的葬礼我是参加不参加?
“你看看我现在的大名声,不参加吧,一准有人说我忘本;参加吧,嚯,那事肯定闹得更大,天下皆知我有这样的亲戚。
“左右不是人呐。
“所以呢,其他人还好说,咱们李家这本族谱内,谁如果敢伤天害理的事,我一个不饶他。”
李大壮双眼布满血丝,鄙夷道:“这倒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李建昆耸耸肩道:“那么我这个小人的喜酒,你最好是去喝一杯,别给我找不痛快。虽然我知道你现在死都不怕,肯定要跟我犟着来,不过你最好为你家第三代着想一下。”
李大壮倏然睁大眼睛,“第三代?”
李建昆仿佛闲聊般说:“李坚强的心性变成那样,在意大利再进去,你们应该不会太意外吧?他那外国婆娘跟他离了婚,两人有个孩子,黑头发,褐眼睛,这种中外合资的款式一般长得都不赖,还比较像个中国人,那女人打算再婚,这孩子交给别人养她不放心,如果是爷爷奶奶,她倒是愿意。”
别说李大壮,连旁边如同行尸走肉的妇人,一双浑浊的眸子也瞬间亮得吓人。
“你、你咋知道的?”李大壮身体前倾,急忙问。
他都不晓得自己有个孙子。
李建昆呵呵一笑,“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李大壮微微一怔,事实上他不仅清楚,还比乡下农村大多数人更清楚。因为他每天都在求天求地,求老天爷治治这个小王八。
奈何天不遂人愿。
每回在新闻上听说这小王八混得更好的消息,他都要呕一口血。
李建昆从靠背椅上起身,手伸进皮夹克内衬,抽出一张照片,放在神情愕然的李大壮手上,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幽幽说道: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
“然后孩子我会帮你们弄回来,镇上接下来有发展计划,你是清溪甸办鞋厂的第一人,只要我点头,捞个营生很简单,你这个中外合资的孙子也就有钱养了。”
李大壮望着他的背影,表情极度复杂。
婆娘早冲过来,小心翼翼取过那张照片,枯槁的手不断摩挲着,一边笑,一边哭,“真好看嘞。”
“好看你哭个鬼!来来,给我看看……啧啧,好俊的小子呀!画里的人儿一样!”
暖阳下,这对清溪甸人厌鬼憎的两口子,依偎在一起,喜极而泣。
“等孩子接回来,要好好培养,我只负责他穿衣吃饭,你翘起屁股来搞钱,交给老师来教。”
“要得!”
解决一桩心头事的李建昆,哼着张三的歌,一路往村支部溜达,路过谁家门口都会上前看看,问问老人身体是否健朗,抱抱村子里背着他出生的小娃娃。
当然不忘塞个红包。
不到一公里的路,硬是走出两个小时。
清溪甸的村支部如今也焕然一新,以前的苏式白墙黑瓦房,变成三间合围成“品”字形的红砖平房。
借用村支部的座机电话,李建昆一个号码拨到首都。
“无聊不?过来一趟……”
都说八O九O是一个烈火烹油、野蛮生长的年代。
这种现象不光是局限于生意这条赛道。
眼下某些悍匪,那真是狗胆包天。
譬如劫火车这种事,后世的孩子们大概率很难想象。
这回李建昆想打掉的,是一伙占山为王的家伙。
在通过陈政杰获悉一些信息后,以防万一,他不打算在县市两级寻求援手,尽管陈政杰也说不清其中具体的蝇营狗苟。
对于这类事,李建昆更相信一句话,无风不起浪。
所幸在省城他有些关系。
联系徐方国时,后者刚好在温市视察一个大型水利项目。
于是正月十五这天早上,李建昆搁家吃了碗汤圆后,便开着符华的那辆白色小夏利,独自驱车来到隔壁县,也是个地级市。
在市招待所,见到满头白发的徐方国。
“这是啥?”看见李建昆拎到五屉桌上放下的保温饭盒,徐方国含笑问。
“汤圆。”
徐方国怔怔后,才一拍脑门道:“哟,正月十五啊。汤圆不都是晚上吃吗?”
“大年三十还有人凌晨起来吃团圆饭呢。”
徐方国点点头,眸子里掠过一抹黯然,他家就是,以前。
在他一口一口吃着汤圆的时候,李建昆坐在床沿边,抽着香烟,欲言又止。
徐方国头也不回,轻声说道:“本来是打算退,我亏欠家庭太多,我刚认识刘薇时,她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我是真不知道,由此可见,我这个混蛋是多么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只是我想得很好,刘薇却不给机会,她已经魔怔了,一心想找你报仇。
“我知道那是条不归路,于是跟她提出离婚,我想这样她或许会知难而退。
“可是我对人性的理解,还是太浅薄了,从首都回来后,她疯了,后面有一天割腕自杀了。
“应该是有些老兄弟可怜我吧,像徐庆有的事一样,草草了结,我可真是干净啊,在台面上还形成一种出淤泥而不染、大义灭亲的象形,不降反升。”
李建昆默然半晌后,说道:“对不起。”
“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啊,我也私心地调查过,在刘薇疯掉之前,她在首都媒体上搅动舆论,你和你的人没找过她麻烦,是已经到了世人都看不过眼的程度,人民群众要灭她。”
望着眼前这位“老人”,李建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见他满意地砸吧着嘴巴,放下碗勺,李建昆双手呈过去一支香烟。
徐方国摆摆手道:“戒了,想多熬几年,不然这身罪孽实在不知道怎么弥补。”
“你没罪!”
“这话虚伪了,圣贤都说过,子不教父之过。”
徐方国话锋一转道:“说说吧,什么情况,咱们那个小县城还有事是你摆不平的?”
李建昆这才想起,望海县也是他的故乡。
没有任何隐瞒,李建昆把道听途说的、确认过的所有情况,原原本本以汇报的口吻娓娓道来。
啪!
徐方国听罢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五屉桌上,将没有盖起来的保温饭盒都震倒了,汤水淌出一些,李建昆眼明手快冲过去扶起来。
“岂有此理!谁在背后撑腰?”
李建昆摇摇头道:“只怕要打掉之后才晓得。”
“好,好得很!”
徐方国怒极反笑,黑、腐的问题他一直在抓,东抓西抓,却不想最后老家爆出大雷。
犹如古时封疆大吏一般高位的男人,只觉老脸涨红,表情如怒目金刚,先前身上的颓然与失意全然消失不见。
李建昆被那股凌厉的气势冲击得想要退避三舍。
第1148章 大鱼
正月十六一大早,老李家的门槛就差点没被踏破,村民们排队过来随份子。
那会儿李建昆都没起床,不过已经睡醒,精神高涨,正和沈姑娘进行早锻炼。只听见贵飞懒汉愤然道:“不用买饭票,老子请得起!”
有村民打趣道,是是是,飞哥你财神转世,腰缠万贯,问题是如今日子好了,咱还是拿得出来的,嗨,这不叫饭票钱,是个心意,该收还得收。
硬是推不掉。
更有甚者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份子再随一回,又到了。
提前连个风声都没有。
早锻炼好,早锻炼妙,早锻炼呱呱叫,锻炼完毕的沈姑娘容光焕发,美颜不可方物;李建昆神清气爽,神采飞扬,神血沸腾……正月里的早晨敢穿件单衣出门吹风,沿着村子里已经是水泥路的主干道,一路溜达,和布置酒席的人们打招呼,没走几步,有人过来找到他,说不知道哪个壕无人性的家伙,送来整整一解放车烟花爆竹。
“有这回事?”
跟着来人跑到村口一瞅,好家伙,果不其然。
一辆绿皮解放车,后斗里满载着烟花爆竹,还不是平的,码放得像座山头,怕不是直接去烟花厂进的货。
司机师傅是个让人牙痒痒的大叔,故意打哑谜。
李建昆瞥他一眼,呵呵一笑,“我王叔讲究。”
司机大叔表情一僵。
老王家的人原本其实也想回,奈何寒风瑟瑟,偌大一清溪冰箱厂在风雨中飘摇,老王离不开,苦恼郁结时家人在身边肯定更好,所以都没回。
这事没辙,结果不会太糟,煎熬却避不可免,李建昆又何尝不是?
他只是思想通透了,不去看不去想,明日照大江。当然,媳妇儿带来的慰藉功不可没。
一群村里青壮忙着卸货,解放车旁围满熊孩子们,碍手碍脚的,轰都轰不走,不过不管是轰的人,还是轰不走的人,个个喜气洋洋、兴奋不已。
在缺乏娱乐活动的八十年代,新年时放烟花爆竹是必不可少的项目。
奈何好的烟花爆竹不便宜,像车上拖着的火树银花、魔术弹、四季开放等,通常不是个人放得起的,集体偶尔组织一回,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不差钱的人家,新年又能买几个大烟花?
这样一车的规模,搁这年头是惊世骇俗的。
给大家伙期待感拉满,知道今天有眼福了。
“搬到大队囤着吧,那边有空屋。喂!我说你们这些小萝卜头,可别扒过去玩火,万一把大队炸平了,看你爸妈不把你屁股打开花!”
李建昆恶狠狠道。
烟花虽好看,白天却看不出个鬼。
晚上再热闹,中午也不缺热闹。
空气中飘来阵阵家里通常烧不出的美食香气,许多人情不自禁地咽起哈喇子。
村子里有个稻场,几天下来布置成一个大厨房,用竹竿和油布撑起帐篷,底下是临时砌的黄泥灶台,找不到合适的菜板,直接用门板代替,那是真真从屋里的门上卸下来的,老李家的厨房现在就没门,其他的都是乡亲们的贡献。
笃笃笃……
唰唰唰……
打下手的女人们连洗脚盆、鞋刷这类工具都用上。
从外面请来的厨子叼着东家犒劳的喜烟,一根接一根,腾不出手弹烟灰,风一吹,有没有掉进锅里都不晓得。
真是一点讲究都无。
不过伙食绝对不寒酸,像是手掌宽的带鱼、膏油四溢的花蟹、比脸还大的扇贝、能当号子吹的海螺等,若是搁在大城市饭店,是连许多西装革履的人点起菜来都心头擂鼓的西贝玩意。
待到日上三竿时,桌席布置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