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一句话后,李建昆再懒得看他一眼,大步走向被老母亲搂在怀里的二姐。
往事在脑海中浮现,阿贵双目血红,像一头濒死的猛兽,环伺周遭,从嗓子眼挤出嘶哑的声音,“谁再敢不怀好意看大姐一眼,我弄死他!”
众人低眉敛目,噤若寒蝉。
林云的葬礼由林新甲主持,风光大葬。
老李家的人几乎没有插手,今天上午上山,一家人送到山上后,直到坟堆覆完最后一铲土。这之后的琐碎事情,老李家的人没再露面,或者说,不去碍眼。
尽管家人二十四小时陪伴在身边,几天下来,李云裳仍不见任何好转。
看似是个大女人,实则性子极其柔软的姑娘,正经历着有生以来最大的伤痛。
这天晚上,姑娘挨着老母亲一起睡觉,问:“妈,是不是真是我克死了他?”
最狠莫过于诛心。
玉英婆娘紧紧抱住大女儿一整晚。
隔日把这件事悄悄告诉给小儿子,李建昆意识到,如果不解开二姐的这个心结,她或许一辈子都挥不去自责。
正好李建昆也想搞清楚,一个感冒,怎么就能死人?
以二姐现在的状态,有些事他不好问,在宅子里翻找一番后,被他找到不少药,以及一张市人民医院开具的单据。
当天下午,李建昆来到市人民医院,拿着单据,找到了当初给林云看病的医生。
办公室里,医生孔劲松望着摘掉鸭舌帽和墨镜的年轻男人,战战兢兢从办公桌后的靠背椅上站起来。
当他把一张单据拍在桌面上,说道:“这个人死了,是我姐夫。”
孔劲松腿肚子打颤,脸色苍白,汗如雨落。
这还是在他已经知道,迟早会被这个人找上门,并且他认为责任并不在他的情况下。
否则他还敢来上班?
奔命有没有机会都不知道。
孔劲松知道死者林云和眼前这人有关系,还是几天之前的那个晚上,林云被送过来抢救时,因为是半夜,只有值班医生,林家那个漂亮媳妇焦急大喊道:“我弟弟是李建昆,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吧,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然后连院长都被惊动。
他们医院真尽力了,实在是为时已晚。
“李先生,您先别激动,请坐,请坐,听说一五一十告诉您。”
“我有激动吗?”
李建昆在他刻意过来搬了一下的椅子上,坐下来,话锋一转道:“不过你的道理如果无法说服我,那就别怪我真的要激动。”
“是是……”孔劲松暗抹冷汗,两步路走回办公桌后面的距离,好似在翻山越岭。
两人相对而坐。
孔劲松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张白色单据道:“您看这上面的日期,快半年前的,您姐姐带林校长来我们医院,挂我的号看病,一共就两次,时间间隔不到半个月。
“第一次,的确就是最常见的伤风感冒,都不需要住院的那种,我给开了两盒药,一盒感冒药,一盒消炎药,喏,这上面也有,老字号品牌,没有任何问题。
“容我说句放肆的话,就算没病的人,吃这两个药也不会有大碍,您肯定知道,许多感冒药也有预防感冒的效用,至于消炎药,其实对于每个人而言炎症都是避不可免的,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因为它是身体免疫系统的一种保护机制……”
李建昆不耐烦打断他,问:“那为什么我姐夫吃了你的药,病情越来越重?”
孔劲松吞咽一口唾沫道:“您听我慢慢说。”
李建昆不置可否。
孔劲松仍按照早打好的腹稿,不漏掉任何一个字,娓娓道来,“林校长的身体实在不好,长期操劳,经常熬夜,免疫力非常差,所以我当时说过一句‘要是一个礼拜没好,再过来看看’,这一点您可以向您姐姐求证。
“不止一个礼拜,听说是林校长不愿意来,最后被您姐姐强拉来的,这回我检查,病情有所加重,呼吸道感染引发的肺炎,不过还是在很常见的病症范畴之内。
“我开了三天药,主要是点滴,因为看出来是殷实人家,我还建议要不然在医院住三天,也好实时观察,但是林校长不同意,和您姐姐商量过后,打算把药带回去,说能找到帮忙打针的人,我特意打听过,说是他们那里的一个赤脚医生,不过打点滴是个医生都会,我也就没强求。
“这些您都可以向您姐姐求证,我没有半句谎话。
“后面几个月时间,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都以为病好了,直到前几天晚上,林校长突然被送过来抢救。”
孔劲松说到这里,表情怪异:
“林校长去世前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整个人瘦得像皮包骨头,皮肤干瘪,嘴唇乌青,似乎有些……中毒的迹象。”
李建昆挑眉道:“似乎?”
“您息怒,听我慢慢讲。”
李建昆冷哼一声。
孔劲松喟叹道:“林校长的抢救其实没持续多久,我们只是做了些类似心跳起搏的紧急措施,走得实在太快了,我们倒是想做些具体的化验检测啊,可是哪有时间?所以谁也不敢妄下断言。事后因为了解到他是您姐夫,老实讲,我们医院从上到下都压力山大,院长特地找到我,毕竟我和您姐姐之前有过两面之缘,想让我说服您姐姐,对林校长的遗体做个检查。
“但是不等您姐姐开口,帮忙一起送人来的年长者们,一口回绝了,说人都不在,还不得安宁。”
说到这里,他再次叹息一声:
“农村,其实不光是农村,有些说法。我们也十分无奈。
“第二天早上遗体就被运回去了。”
孔劲松看一眼李建昆,做总结陈词道:“等于说,林校长在我手上看病时,最多只是个轻微肺炎,时隔几个月再送过来时,骨瘦如柴,疑似有中毒症状,却到了鬼门关……”
“你想说什么?”李建昆皱眉。
“猜测,仅仅是猜测。”
“说!”
“林校长在没来我们医院的那几个月时间里,应该还用过别的药,”孔劲松咬咬牙道,“用错了药。”
李建昆眸如冷刀,“你的意思是说,有庸医乱治,毒死了我姐夫?”
“猜测,只是猜测,从林校长去世前的肉色皮相上看,有那么一丁点依据,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李建昆想起了刚才提及的赤脚医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他更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很可能是谋杀!!
第1156章 功德汤
在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肯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群人。
他们白天在家耕耘自己的土地,晚上则背着一个简陋的木制医药箱,脚穿草鞋,走村串户,给当地农村人治病。
他们本身也是一个农村人,医疗技术并不算高,用后世的医疗资质来看,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称得上是庸医。
林新甲领着一个皮肤黝黑、戴解放帽,身穿一套洗得泛白的同色布衣的瘦削中年人,沿着楼梯来到二楼小客厅。
李建昆说了声坐吧,瘦削中年人大大方方在一张单人位真皮沙发上落座,坐姿端正,腰杆笔直,目不斜视。
林新甲亲自替他倒来一杯茶水,说了声“童医生请喝茶”。
名叫童小华的赤脚医生道过谢,双手接过。
赤脚医生四个字,乍一听似乎带点贬义色彩,其实不然,这类搁后世被许多不明就里的人打上庸医标签的人,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却有一个特别高大上的尊称。
正是赤脚医生。
在建国之初直到五十年代末,我们的医疗资源和条件都非常紧张,尤其是在更广袤的农村里,农村人生病,基本靠拖和等来应对。
“拖”就是拖延,根本不去管,任疾病自生自灭;“等”就是等待,等待死神来临。
并非农村人真的无知到这种地步,连疾病生死都敢忽视,是真的没有办法,如果距离城市近一些的地方还好说,可以去城市就医,反之,大多情况下只能如此,或者找些道听途说的偏方来治疗。
因此那个时候的农村因病去世的人很多,特别是在新生儿这一块,有个数据,那一时期,新生儿病死率一度达到30%。
这是什么概念?
它预示着在3-4个婴儿当中,就有一个会在襁褓里死掉。
这一切都是因为受当时农村匮乏的医疗资源限制,无医无药,疾病才会肆虐。
须知,我们当时拢共七亿多人口,而农村就占据六亿。
六十年代在教员的亲自关心之下,这一情况得以改变,听从他的伟大号召,农村多出这样一群人,既有本身就是当地的农村人,也有来自于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他们大多从零开始,克服种种困难,看书学习,在自己身上练习扎针,以此艰难地掌握了基础的医疗知识。
农村人很忙,白天要下地干活,赤脚医生们除了要做好自家的农活,还要背着药箱,爬坡上坎来到田间地头,为村民们普及防疫知识;不论阴晴,不分昼夜,有村民染上疾病,赤脚医生就得冒着雨雪,顶着月色,踩着泥泞的乡间小道,匆匆而至。
那时候农村人很穷,看病治病最关心的不是病情,而是需要多少钱,赤脚医生往往会对他们说不用收费,其实却是赤脚医生们自掏腰包……
一种无比崇高的信念砥砺着他们。
恰恰就是这样一群“庸医”,在六十至八十年代期间,竭尽所能挽救着六亿多农村人的生命,其实,他们完全算得上是新中国真正的医生。
医术高超固然可敬,倘若无悬壶济世之心,反落下乘。
人们不应该忘记这样一群“庸医”。
作为同样是农村人的李建昆,对于赤脚医生没有任何偏见,但是,任何群体内都有害群之马,如果确实是眼前这人胡乱医治,造成林老师中毒身亡,这个债,身为小舅子的李建昆,必须讨要。
“童医生,我想跟你确认几件事。”
“你说。”
“你替我姐夫治过病吗?”
“治过。”
“能具体说说吗,都是怎么治的,用过什么药?”
“林云从小身体就不好,我给他治病的次数多了去,记得他大概十岁出头的时候,有次发痢疾,家里穷用不起西药,是我去山上采的草药。”
童小华看着李建昆,压抑着一股怒火说道,“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怀疑我治死了林云。林家富起来后,看病吃药根本算不上花销,犯得着再找我这个半桶水?正规大医院当然更好,他们找我我都得推过去。
“之前林云从医院带回些吊瓶,倒是找我扎过,三天,没好利索,我让他再去医院看看,后面显然没去,村里人、他那些叔伯姨婶儿们更信镇上的神医……”
李建昆打断他,“神医?”
“你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传得神乎其神,说是癌症也能治,我董小华虽然不是什么文化人,但是也知道既然现代医学把某种病判定为癌症,说明是人力很难回天的事,一个小镇上的医馆、医生敢说这种话……呵。”
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讥笑,其中饱含着深深的无奈。
董小华不止一次试图向村里人阐述清楚这个道理,虽然没有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没少听到些风言风语。
诸如“自己医术不行,嫉妒别人”、“要是都去镇上找神医看病,他每年可得少一份好收入”、“人总是会变的”,此类。
李建昆皱眉问:“所以我姐夫后来是去镇上找的所谓的神医治的病?”
“这你问我干嘛,你们自家人不是更清楚。”
李建昆望向林新甲,后者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事实上,此事让林新甲非常自责,他甚至认为林云的死,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他多回来看看,如果他足够重视,如果他抽出些时间把林云安排到港城治疗,林云大概率还活得好好的。
他不知道,这种心理李建昆也有。
而归根结底在于一件事,他们获得的信息都说,没有那么严重。
李建昆曾专门为此事,询问过姐姐,姐姐说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去过大医院,看过医生,开了药,医生也没强留着住院,又说医生讲林老师身体太差,需要慢慢调养。
单从这些话上听,谁会联想到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