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应该早来看看。”
“你每年春节回家也待不了几天吧,再说你现在不是来了?”钟灵俏皮眨眨眼,心里总归有些喜悦。
长期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最担心的是被人遗忘。有人惦记的感觉,顶好。
“你现在?”
“我是公派留学,既然回国理应接受分配,给安排在东北工作,一个物资管理局,主要干的是和东欧的贸易。”
钟灵说完这话后,像是对李建昆说,又像自言自语地笑着补充一句:“我也是个干部了。”
李建昆竖起大拇指。总算明白了进村后发现的几个不合理之处的缘由。
她凭借着一己之力,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
像她这种海归人才,在这年头可以用鳞毛凤角来形容,进入任何机关单位都是香饽饽,正科或副处起步那是等闲。
三大畈谁还敢看不起她和她的家庭?
“你呢?听说你没接受分配,自己在闯事业。”
李建昆打趣道:“你还有什么耳目吗?”
“那是,”钟灵噘噘嘴说,“北语离北大才几步路?你在北大可是个名人,打听你的消息不难。”
她知道的事情,兴许比李建昆想象的还多。
一个人身在异国他乡,总会很迫切地和故乡来往书信,她的那些同学,现在多半散布在首都的各大机关中,干的还都是联络或外交方面的工作,一言以蔽之,信息很灵通。
“我不太喜欢机关单位按部就班的工作,瞎忙些做买卖的事。”
这些钟灵都知道,她还知道绝不是“瞎忙”,他的生意应该做得不小,一年的赚头可能要抵她这种百来块基本工资的人,忙活上十年。
用国外的说法,他现在是个富豪了。
钟灵红唇翕合,欲言又止,她对此不太关心,她甚至并不在乎钱,真想发财,她有太多渠道了。
“你想问徐庆有的事?”李建昆留意到她的表情。
钟灵点点头,柳眉蹙起:“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呢?”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因为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可能落在你耳中都成了对他的诋毁,换个人也一样。”
李建昆在长势喜人的油菜田的岸埂上停下脚步,眺望着这副冬日下难得的绿油油景象:“不如我把你走后,我俩之间发生的事做个汇报吧,是与非你自己分辨。”
钟灵双手插在呢子大衣的斜兜中,与他并排而站,说了声“好”。
李建昆旋即娓娓道来,以一个叙述者的口吻,不添加任何个人的情感色彩,讲起那些他不太愿意回首的过往。
良久,钟灵叹息一声道:“他的攀比心确实太强了。当年高考全校都以为他会是第一名,结果是你,那时这颗种子就埋下。”
李建昆耸了耸肩,不发表意见。
“几年?”
“七年。”
“哎,出来已经三十了。”
“要不了的,家庭背景摆在那儿,再以她母亲那种性格,肯定会不择手段捞他出来。”李建昆说到这里顿了顿,侧头问,“想去见他是吧?”
钟灵微微颔首,自嘲道:“你从没有喜欢过我,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爱情的滋味,是他给予的。还有……那年出国时,给我送行的男生只有他一个。无论他有多坏,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难道不应该去看看吗?”
李建昆张了张嘴,对于这两件事很想解释下:
实际上是喜欢过的,不过是上辈子。但这话没法说。
送行的那次他是真不知情,不过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这不是理由,如果你真的关心一个人的话。
“应该。”他说,“不知道他在里面有没有变化,坦率讲我不是特别看好,你可以提提我,看他什么态度,如果还会红眼的话,劝劝他:不要惹我!”
钟灵乌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黯然:“即使我劝好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对吗?”
她怀念过去,她认识的男生不多,他们两个是交情最深的,她很希望将来三人还有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机会。
李建昆用沉默做出了回答。
第696章 祖坟冒青烟
大年初六,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完,无事一身轻的李建昆,背上行囊,独自出发前往陕西。
由于年后小妹和老母亲都会去首都,家人对他这么快离家倒也没什么怨言,大哥大嫂理解他忙。至于李贵飞,刚得到心心念念的东西,正值心花怒放之际,天天琢磨着怎么把两家厂子做大做强,哪里还顾得上他?
这家伙只要不整出乱子,随便他折腾,每年给两家厂子贴钱李建昆都愿意。
权当买他一个开心。
这趟列车上旅客格外稀少,很多座位都空着,李建昆买张卧铺票纯粹浪费,那小小的床铺真不比一排三人位宽敞。
而且车厢老旧,卧铺不带包厢,过道两侧用铁管子焊接出一乘乘的床铺,每一架有三层床位,一床床算不上白的被褥铺在上面,如果拉远视角看,像极了成排的面包架。
李建昆闲来无事数了数,拢共四十八张床位。
他是车厢内唯一的旅客。
包场。
这年头生活节奏很慢,春节期间如果不是有推脱不掉的急事,没几个人愿意出远门。再一个,从浙省前往关中这条线路,大抵上也不是热门行程。
寥寥的旅客们,显然在出行之前已经料到车上的座位有富余,没人会多花一倍的价钱去买张并不实用的卧铺。
以至于乘务员经过这列车厢时,望向李建昆的眼神,很有些关爱智障的意味。
就挺操蛋的。
睡觉!
当李建昆躺在愈发冰冷的车厢内呼呼大睡的时候,繁华热闹的魔都,正在发生一件与他有直接关系的事。
JA区,吉祥里石库门弄堂。
这是一条有些年岁的老弄堂,事实上除了面子工程的那面石库门略显气派外,里面的一切都是那么老旧。
碎碎洼洼、许多地方有积水的石板路两侧,多半房子还是纯木质结构,统一基调的绛红色油漆剥落严重。
不少人家的煤炉子灶台设在屋外,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更主要的是这些清一色的两层小木楼,空间都有限得紧,一个厨房的空间也足够摆下一张床了。
“喏,这家。”
一行四人结伴而行,在一栋屋檐下有煤炉灶的小楼外停下,两男两女。
女的是原铁娘子卫生用品厂的厂长张心梅,和财务的金科长。厂子现在已更名,院门两侧分别挂着一块牌匾,一书“铁娘子通讯服务站”,一书“邮电销售培训服务中心”。
男的是“邮电通讯服务总公司”的新任总经理阮春德,和副总邵志。
四人之所以在这新春佳节的时候,不陪着亲朋好友,相约一起摸索到这里,前两者是受人所托,后二人是不敢怠慢。
阮春德和邵志从现在是同事关系的张心梅处,得知此事后,非得跟过来。
在他俩看来,这是和华电的那位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传呼机的业务依旧主要由他们公司负责,货源实在紧俏,与他们竞争最大的是广东地区,恨不得把华电的所有产量包圆,而且人家还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们这边之前就断货过几次,造成最早搞预售时缴纳一百元的订单名额,最高被炒到三百元转售,这还是由于他们及时喊停,不支持转卖的操作,否则会更高。
想要多拿到些货源,不走走后门不行。
听说南方和外面做生意都这样。事实上,内地的机关单位里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通常不是做买卖罢了。
四人喊过门后,小楼内顿时一阵躁动,楼上楼下的窗口处都有脑瓜探出来,不多时耳畔传来脚踩在木板上发出的咚咚声,吴家人对这四位不速之客显然都很好奇,汇聚到一楼的堂屋中。
进屋后张心梅四下打量着,映入眼帘的全是些很陈旧的摆设,唯一的时髦物品是摆在堂屋条台上的一台木匣子收音机,用白丝布罩着。
吴家的条件比她想象中还清贫些,这也就是他们本地人,换作李先生亲自过来,怕是要吓一跳,总面积不超过六十平方的空间内,竟然蜗居着七口人。
有没有不在家的还不晓得。
“你们是?”吴家众人打量着这四个金贵人,问话的是搀扶着一位老太太的中年男人,看模样是家主无疑。
这四人绝对不是他家的亲戚,却大包小包的全不空手,拎得还都是人参酒、咖啡这类高档礼品。
张心梅笑着搭话:“大哥,你家是有个孩子叫吴英雄对吧?”
“啊对,是我小儿子。”
“那就没错了。是这样的,我们是受你小儿子的同学所托,过来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困难。他本来想亲自过来,但实在是个大忙人,希望们见个谅。”
吴父连连摆手,追问对方的具体身份,当听见“李建昆”这个名字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孩子他知道。
确实是小儿子的好同学好哥们,以前在北大念书时英雄就多有提及,这些年寄信回来也常会提到。
“来来,四位请坐。”
搞清楚来路,确认不是走错门后,吴父赶忙邀请他们在堂屋的一张四方桌旁落座,吴家的女人们热络端来茶水。
张心梅作为代表,与陪坐在旁边的吴父和老太太聊起来,对吴家的情况也逐渐有了个了解:
吴家拢共有八口人,一个老太太,家主两口子,大儿子家三口人,未出嫁的二女儿,再就是在国外留学的吴英雄。
只有一个人有正式工作,大儿子,顶他父亲的班,在市第二轴承厂做钳工。二女儿在市纺织十三厂做车间女工,临时的。
大儿媳是浦东下乡的人,想找个临时工作都难,再加上吴家老太太和吴母身体都不太好,还有孩子要照料,家里也确实需要个人。
吴家祖上是做小买卖的,吴父交班给大儿子后,自己平时去乡下贩些应季的水果到市里来卖。
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普通的吃穿用度不成问题,但昂贵的花销也是不敢指望的,属于生活在这座城市市中心区域内,家境较差的那类。
“梅姐,李先生是怎么个意思来着?”金科长咬着张心梅耳根子问。
后者小声回话:“解决他们家的一切困难。”
当然原话不是这样,只是让张心梅力所能及帮衬一下,如果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再反馈给他,但张心梅是这样理解的。
金科长咂舌。
张心梅再次环顾四周的环境,和散布在堂屋各处打量着他们的吴家人,思索起吴家的困难:
这栋老房子该换下,一来空间太小,二来刚才有人下楼时她看见木质楼梯都在晃动,很不安全。
儿女都有工作还不错,但如果能把女儿弄成正式工就更好。
其他的……大抵上钱都能解决。
念头至此,她望向阮春德问:“阮总,您在纺织十三厂有关系吗?”
阮春德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后,拍着胸口回话道:“这事儿我来办。”
说罢,唤来吴家闺女,掏出小本本,详细询问了她的名字、岗位和工龄等问题。
吴家二女儿认真回答的同时,心头激荡,这是……要走关系帮她转成正式工吗?
可绝对不是件容易事啊!
厂里每年盼着转正的工人何其多?然而名额只有区区几个。
确实没那么容易,但阮春德又岂是寻常人物?邮电系统无论在哪个地区都是巨无霸。再者说,这件事不仅仅可以动用他个人的关系,与华电交好也是局里的意思。
吴家其他人同样惊诧,愈发明白这四人来头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