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个小时过去,猩红如血的太阳即将隐没于山巅,只剩一丝薄边和被渲染的云彩。彪子额头见汗,内心祈祷:建昆啊建昆,你赶快回吧,再不回要出大事了。
有些人,却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李坚强端着一只白瓷碗,里面装着他老娘炸的酥鱼和肉丸,吃得满嘴流油,李大壮叼着儿子带回的外烟,跟在后面,两父子沿着村里的黄土路,一边向人头扎堆的山岗走来,一边不遮不掩地搭话:
“真佩服这些人的耐心。”
“可不?这个年算是过废了。”
“这两天我想了想,李建昆为什么带着李贵义一起出去,大概率是想去哪儿搬救兵,上次李贵义不就想这么干么?他肯定没料到,现在别说咱们县,周边地区全乱成一锅粥,上面连城关里的破事都处理不过来,哪有精力管乡下。”
“有理有理,我儿果然聪明。”
李坚强斜睨他一眼,李大壮赶忙收声,讪讪一笑。
“喂,你是说那个李建昆带不回钱?”附近有外村人望向李坚强,早注意到这个气度不凡的光鲜人儿,想着对方肯定比他们知道的多。
李坚强回望向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噗嗤一笑:“我说大家伙儿,你们到底能整明白三千万是什么概念不?我这么跟你们说吧,我,在意大利开服装厂的,在那边住豪宅,开豪车,睡……嗯,洋妞,老外见到我都要喊‘老板’,我一年的赚头,折算起来也就百来万人民币。
“三千万我要赚三十年!
“他李建昆再能耐,也是在国内混饭吃,这儿能和意大利比吗?
“他混这么多年,知道家里出事,不过带回来一百万,三千万他不得赚一百年?
“喏,看见那个猪圈没有,三千万放进去,能把它塞炸!凭李建昆带去的那几个人,就算给他们三千万,两天时间,让他们坐着数都数不完。”
李大壮帮腔说:“同志们呐,你们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有这个功夫,不如回家抱着枕头睡一觉,那样钱来得比较快。”
附近的外村人一下躁动起来,戾气丛生,开始往前挤,好像病毒传染样,从后往前的区域,越来越不安静,此时夕阳的薄边也落下山头,债主们的耐心熬到了极限。
“抓人,把他们一家全抓起来!”
“先把门口这个放倒!”
“打死李贵飞!”
“妈的,不让我活,他们家一个也别想活!”
土坪上的债主们涌向院门;宅子内的债主们踹开那间贵飞懒汉、玉英婆娘、李云裳和李云梦藏身的房门。
李云梦吓得嚎啕大哭。
李云裳并不比她好多少。
玉英婆娘挡在两个女儿身前,跪地给债主们磕头。
贵飞懒汉被几拳放倒,瘫软在地。
彪子早被人擒住,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混乱一片的宅子上空,响彻着他的嘶吼:
“别乱来啊,你们别乱来,我弟会还钱的,你们再等等吧,他一定会带钱回来的,求你们了!”
然而,面对一双双猩红的眸子,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屋外的山岗下方,李坚强打着饱嗝,李大壮适时呈上一根外烟,前者舒服地吐出一口白雾:“哎,真惨呐。”
第837章 一口唾沫一个钉
“砰!”
一声惊天巨响,像九天惊雷。
有人开枪了。
一行十来人,人手一杆老式步枪或土玩意儿,像利剑刺破外村人组成的人堆,从宅子外面穿到里面。
“你们清溪甸的人想干嘛?”
“你们不也是债主吗?”
外村人齐齐怔住。
这拨人是清溪甸的人,有民兵,也有普通村民,为首的是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
他穿着一件破烂跑絮的蓝布袄子,头发成绺,好像从出生起就没有洗过,一只脚是跛的,面相老实巴交,但现在看起来比谁都凶残,刚才那一枪正是他开的。
他算得上是清溪甸最穷的人,在清溪甸全民创业的大潮中,家里只养了几只大鹅的李国庆。
“都住手!我还问你们想干嘛呢,人家说的是天黑,天黑了吗?”他喝问。
身后有人接话:“约定的时间没到,们动手就是坏规矩,在我们清溪甸欺负我们的人,你们得问问我们同不同意!”
外村人一时有点懵。
要知道,李贵飞最大的债主不是旁人,正是清溪甸的村民。
这个村在十里八乡内是最富的。
李贵飞经手的近三千万,至少五分之一都出自这个村子。
外村人齐刷刷望向后方更多的、没有动的清溪甸的人。
面对他们的审视,清溪甸有人站出来说话:
“是不合规矩。”
“这五根指头伸出来还亮堂堂的呢。”
“你们再等等,建昆这孩子靠谱。”
外村人:“……”
趁着镇住他们之际,李国庆跛着脚,带人先解救下被绑成粽子的李建勋,然后又冲到宅子里面,从人堆里捞出玉英婆娘母女,和鼻青脸肿的李贵飞。
“国庆,谢谢,谢谢。”玉英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
“嗨,别说这话,你们家对咱们村不薄,村里有现在这样,多亏建昆。这事儿真要赖,也赖不到你们母女头上。”李国庆说着,瞥了一眼李贵飞。
“国庆啊,我对不住你!”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贵飞懒汉,感动得稀里哗啦,坦率讲,他从没有看得起这个跛子,记得曾经还羞辱过。
现在觉得十分后悔和羞愧。
这时,人堆里传来声音:
“好,算你们说的有点道理,天还没黑,等天黑透了,要是还没看到钱,我告诉你们,整个清溪甸替他们家出头都不好使!”
“对!我们这么多村子,还怕你们一个清溪甸,搞得好像谁没人一样。”
“等!等到天黑,老子要是没拿回钱,谁挡老子老子干谁!”
“砰!”
外村人也朝天上放了一枪。
局势虽然暂时被抢救回来,却变得更加剑拔弩张。
大部分外村人从比肩接踵的宅子内退出来,人们仰望天空,事实上,谁也不希望局势恶化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但是他们,没有其他路可选
不像富裕的清溪甸,他们的钱绝大多数都是借的。
几千,上万,乃至于几万块。
拿不回钱,他们活不成。
他们活不成,欠他们钱的人,凭什么可以活?
李坚强和李大壮这对父子,趁着刚才人全往宅子里冲,外面的土坪上空出点路的时候,已经来到山岗上,想近距离看热闹,这会儿大眼瞪小眼。
“他娘的,这还能平息下来?”李坚强嘀咕。
李大壮小声说:“建昆这小子很会收买人心,村里不少人打心眼里是向着他的。”
“他们不是投的比谁都多?”李坚强无法理解。
“问题是,没有建昆,他们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一码归一码嘛,这么多钱打水漂,他们不气的?”李坚强想挠下头,发现手里有只碗,直接扔在地上,还一脚跺成八瓣。
“我估计他们还是相信建昆。”
“呵,我真是见了鬼。愚不可及!”李坚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愈发觉得待在这儿,掉他的档次。
李大壮似乎看出他所想,凑上笑脸:“别急,他们家今天指定完蛋,好戏在后头呢,再有半小时天肯定黑透。没他们家,清溪甸的人都会亲近咱们家。”
听闻这话,李坚强脸色稍霁,摸出根外烟叼上,耐着性子等着更大的好戏。
时间匆匆流逝,夜幕似乎比往常拉开的速度更快。
外村人逐渐又开始躁动,清溪甸的人们唉声叹气,李国庆等人和老李家人冷汗涔涔。
镇上的屠夫红着眼,举起杀猪刀:“谁踏马拦我试试!”
说罢,率先冲向院门,身后的外村人全部跟上,附近的枯树上几只乌鸦被惊扰飞起,发出嘎嘎叫声。
玉英婆娘再次跪地,大哭求饶。
门外,李坚强嘴角露出狞笑。
“哒哒!哒哒!”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喇叭声,两束灯光在夜色中晃动。
发动机的轰鸣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回了回了!”
“有车进村!”
“是那辆黄河大卡,建昆他们回了!”
对于彻底走向失控的局面,这是唯一的解药。
人们纷纷涌向岗崖畔,踮脚向村口眺望。
“车上拖东西没有?”
“好像有!”
“有有有,那么高的黑影呢!”
人们惊喜,喜上眉梢。
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
“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能是钱吗?怕不是一群大檐帽。”李坚强撇撇嘴。
“你个小杂种,我要是今天没死,我先弄死你!”院门处,贵飞懒汉怒吼,恨意滔天,饶是没怎么敢出门的他,都听说这小子各种拱火,巴不得他们全家死光光。
“李贵飞,你弄死谁呢?个狗日的,老子抽不死你个坑人的骗子!”李大壮怒怼。
李坚强轻蔑道:“行啦,跟他生什么气,他能安稳度过今晚?”
李大壮嘿嘿一笑,杵在他旁边,落后半个身形,夜幕中让人分不清谁是父,谁是子。
黄河大卡行驶到山岗下方的人墙前停下,后斗里确实有东西,还罩着一块深色油布,用粗麻绳五花大绑束缚着。
李建昆从副驾驶座上跳下,环顾四周,发现人们脸上只有欣喜,并没有其他情绪,不禁暗松口气。
这或许真是他们家的一劫,回来的路上,车胎爆了,浪费不少时间。
“李家小儿子,你钱带回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