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传过一阵笑声后,李若诚端着茶水轻叹了一口气:
“要说国家其实也有向着我们知识分子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我每个月还能领到二斤白糖呢!”
“您是二斤白糖干部?”胡啸喜道:“我当时可比您富裕。”
李若诚眼皮一眨:“你是什么干部?”
“我?”胡啸傲娇的一笑:“我二斤鸡蛋干部。”
“真好。”
“这算什么,”胡啸道:“我最羡慕的是两条烟干部。”
江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干部级别:“只要是知识分子,就有吗?”
“怎么可能,”胡啸摆摆手道:“当时的物资太紧张了,整个译制厂,拢共就五人能摊上,我记得苏秀当时是二斤黄豆。”
“是够紧张的。”
二斤黄豆,都已经成了干部的配置了。
“唉,随它去吧,”
再想想现在,李若诚叹着气道:“上面再批评,也肯定不会向当年那样了吧!”
“李叔,”江山问道:“潘主编来时是怎么说的?”
“他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担心上面会派人上我这来调查。”
“这么严重?”
“估计也就是来问几句,”李若诚估摸着:“小潘让我不用太担心,他们出版社已经在想办法了。”
江山点了点头,这点倒和上一世很像,
在此事发生后,出版社就开始四处奔走,找寻能为《飘》说话的名人大家。
“我也觉得不用太担心,”江山替他分析了起来:“《解-放日报》上的那篇文章,我觉得它是对事不对人。”
李若诚的水杯停在了半空:“怎么说?”
“整篇文章读下来,全都是对《飘》这本书的指责,并没有批评出版社和翻译。”
“对,”胡啸肯定道:“都是在说书。”
听他们这么一分析,李若诚终于松了口气:“果真是这样的话,倒真的还好。”
“您就放宽心吧,”江山很肯定的说道:“就算真的有事,出版社也会去摆平的。”
“老三啊,”李若诚指着江山笑道:“要说还是你贼,你知道出版社这次又加印了多少书吗?”
“多少?”
“第一版10万册,第二板20万册,现在第三版已经在机器上了,这一次可是60万册。”
“加了这么多?”
“你说说看,他出版社能不急吗?”
“所以说您也是明白人啊。”
“现在想想当初你们报社幸好没连载《飘》的小说,”李若诚仿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不然,肯定也是个麻烦事。”
眼见这会已经说到这了,江山就趁热说道:“李叔,你知道林汉达吗?”
“林汉达?”李若诚点点头:“当然知道了,他可是翻译界响当当的人物了,你也知道吧胡厂长。”
胡啸正忙着散第二轮香烟:“小江,你怎么忽然提到他了?”
“我们报社最近准备开创一个科普历史类栏目,叫中华五千年。”
胡啸听得双眼一亮:“这个栏目名字起的好!”
李若诚和邱岳峰也同时点了点头,都觉得听着霸气!
“其实这不是我给起的名儿,”江山实话实说道:“是这个栏目里准备连载的一部书的名字。”
“听你这意思,”李若诚忽然反应了过来:“你是准备连载林汉达的书了。”
“对,”江山解释道:“他有一本名叫《上下五千年》的书,可惜只写了一半。”
胡啸奇怪道:“写了一半的书,还怎么发表?”
“据说,出版社特意为这书找了另一位学者型作家来续写。”
“续写?”胡啸摇摇头笑道:“这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呀。”
“您还别说,出版社这次还真没看走眼,续写的很成功。”
“哦?”
“不然,我也不会盯上这书了。”
胡啸摇摇头道:“能为林汉达续写的人,还真是不简单了。”
“林汉达的事,我差不多了解一些,”李若诚依稀回忆道:
“知道吗老三,在过去那年代,有两位学者堪称语言大师,一位是叶圣陶先生。”
江山点了点头:“另一位就是林汉达先生……”
秋风轻轻卷起了墙脚的几片落叶。
第222章 都不是一般人
这一会的李若诚,把毛巾往竹椅旁的小凳上那么一搁,就端起了自己的白瓷杯。
这位《上下五千年》的作者林汉达,放在李若诚的眼里,简直就是一文学大家的逆袭劳模。
“我所知道的林汉达先生,打小就苦的很,8岁就被送到地主家去当小工了。
这小工一做就是5年,到13岁时父亲准备把他送去米铺当学徒,好在被他一远方姑妈给拦了下来。
他这位姑妈念他聪明好学,就资助林汉达上了教会学校……”
从此,林汉达就开始了自己手不释卷的校园生活,并一路卷成了燕京大学的教授、教务长……教育司司长。
“大学毕业后,林汉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英语教师,28岁时又进入了浦江的世界书局担任英文编辑,”
李若诚看着江山说道:
“在此期间,他编写了一本教材叫《标准英语课本》,销量直逼林语堂的《开明英语课本》。
于是,林语堂所在的出版商‘开明书店’就控告林汉达抄袭,
然后,林汉达所在的‘世界书局’又反诉对方诬陷。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有林汉达这号人物的。”
这个时候,还没等江山开口,邱岳峰就忍不住问道:“那之后究竟是谁赢了官司?”
李若诚笑道:“当然是林汉达的世界书局赢了,他们要没足够的把握,也不会反诉对方污蔑了。
不过因为林语堂的声望过于显赫,当时的教育部次长就劝说林汉达撤诉。
还对他说了一句话:人家是留美博士,你是什么?”
就因为这句话,林汉达回家就揣上了400美金,远赴米国勤工俭学。
两年半后,他不但拿到了博士学位,还揣回了500美元。
“林汉达翻译有个特色,”李若诚说道:“就是素译。”
“素译?”江山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词:“什么是素译。”
一旁的胡啸又扔给他一支烟:“就是简译,取其精华部分,丢掉没有意义的部分,在我们这也叫为大忙人着想的翻译。”
“这事也是巧了,”李若诚笑着解释:
“林汉达当时翻译的几本书,多与国外历史有关,为了不让书变得过厚过贵。
他就去掉不重要的部分,这样出版后的书,即使是穷人家的孩子也能看得起。
没想到,这样译出来的书,很合一些大忙人的胃口。
因为他们没时间看那些国外的风景菜肴,只想了解他们的故事。”
江山点点头:“这就说,我只要知道男主角的早饭吃了些什么,至于这饭是怎么一步步做成的,就直接省了。”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李若诚点了点头:“这林汉达译的书还有个特点,全都用燕京话来翻译。”
“他不是浙省人嘛?”
“他在咱们浦江成家立业呢,”胡啸吐着烟道:“估计是觉得这样译出来的文章,谁都能看的明白吧!”
“那……”邱岳峰迟疑了一下:“那他是后来是怎么死得?”
“林汉达这人写书时全力以赴,”李若诚看着他说道:
“45年反内-战时更是不要命,在浦江举行的反战游行上,他和陶行知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几位,只可惜最后还是被请进去了。”
“哈哈哈,”
一提这个,坐在小院里的胡啸哈哈笑了起来:“李老啊,现如今再想想,当年能住进去的人,还都不大简单。”
“那是,”李若诚也笑了起来:“一般的知识分子还真住不进去。”
“瞧把你俩骄傲的,”江山啧啧道:“还美上了。”
“不过有的人进去后,就再没走出来了,”李若诚唏嘘道:
“林汉达就是其中一位,当时他接受了上级委托翻译《国际主义还是俄罗斯化》一书。
这书上面催得紧,从7月初开始,林汉达每天伏案工作十六、七个小时。
直到7月24日深夜,才终于完成了此项任务。
但,这也成了他的绝笔,两日后,他便因心脏病发作,去了。”
当,李若诚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小院里的几位全都不再吭声了。
秋日的暖洋伴着微风,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舒服的不像样子。
这一会的江山,点然了一支烟插进了墙角的花盆里:“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完成了《上下五千年》这本书的所有大纲和细目。”
“原来是这样,”胡啸也跟着点燃了一支烟,插进花盆后缓缓说道:
“看来他住在牛棚的这段时间,啥事都没耽误啊!”
“嗯,非常充实,”江山赞同道:“他没有被任何人影响,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的确是的,”李若诚也感慨道:“如果不是这些出色的作品,我们现在也不会在这聊他了。”
没一会的功夫,盛开的菊花盆里,已经被陆续插进了四支香烟。
看着眼前幽幽上飘的薄雾,胡啸拍了拍江山的肩膀。
相处的日子越长,他就越喜欢和江山待在一块。
新鲜里不失性情,激进中又不失稳当。
很舒服的一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