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之后,众人乘车出门,先去了那晴雯的家中。
晴雯的姑舅哥哥,叫做吴贵,也被赖大买了下来,安排在厨房里当差。
这吴贵却是个懦弱无能的酒鬼,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却把那吴贵称作“多浑虫”。
这“多浑虫”也是个器量宽宏的,虽见自家媳妇满宅内延揽英雄,收纳材俊,却并无嫉衾妒枕之意,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
如今他二人见了展老爷亲自驾临,便如同见到了财神爷,而那丢在小屋里等死的妹妹也变成了摇钱树。
这宁荣两府,如今谁不知道展老爷是个慷慨大方的,现今西府内为了一个送给邢姨娘做丫头的名额,都快打得狗脑子出来了,却不想这宝二爷如此念旧,生生把这财神爷给请了过来。
“多浑虫”放下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过来给几人请安,将他们引入了房中,与晴雯见面,然后便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了“多姑娘儿”,自家兴高采烈地避到了外面,只任由自家媳妇儿发挥特长。
“多姑娘儿”趁着众人在里间和晴雯说话,便把自家打扮的风骚入骨,然后倚着门边,眉目含情,等着看谁对她有意,便上去勾搭。
且不说她如何卖骚,单说展老爷几人,进来之后,便见这芦席土炕之上,破被烂衾之下,倒卧着一个清丽少女,便是衣服凌乱、蓬头垢面也难掩丽色,端是一副好皮囊。
只是如今她那面上却满是怨怒和愤懑,双眼更是肿的像个小桃子,见到宝玉进来之后,也只是把眼一闭,将头转向墙壁,只言不发。
宝玉见了,便又落下泪来,上前拉住晴雯的手。
“好姐姐,你可莫要再如此了!”
“展大哥府上正缺绣娘,知你绣工超群,难寻对手,特意来聘你去他那里上工,包食宿,每月五两薪俸。”
晴雯听了,双眉倒竖,口中啊啊大叫,却无人知道她在愤怒什么,只有宝玉与她相识甚久,大概知道她的想法,于是便耐心解释道:
“确实是我联系的展大哥,不过展大哥之所以答应让你去做工,是看过你给我绣的那些荷包、手绢,才肯答应,真不是可怜你!”
“你若绣工不好,便是我说破了嘴皮子,展大哥也不可能答应的。”
说着,宝玉便用求恳的目光看向展老爷,希望他帮忙给圆个谎。
这个面子展老爷肯定要给的,当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展家是商人起家,向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你日后到了我那里,要每日上工,一天要工作六个时辰,非常辛苦,若完不成任务,扣钱不说,还要有各种惩罚。”
“别看你是宝玉介绍来的,但到了我那里,一律一视同仁,做的好有赏,做不好就罚!”
宝玉只以为展老爷是在帮他圆谎,说的是哄人话,却不知展老爷真是打算让晴雯知道知道,一个正常的打工狗每日是什么样的生活,好好磨一磨她这无知的性子。
既然她心比天高,那就让她接接地气!
听到展老爷如此说话,晴雯的表情才和缓了下来,不再傲娇了。
在展老爷的配合下,宝玉又哄了好半天,才算把晴雯给说服。
本来晴雯损坏的不过就是声带,身体就没受什么伤害,所谓的发烧纯粹是“多浑虫”夫妻用来哄骗宝玉用的。
晴雯如今最大的疾病,便是心结。
她无辜被毒哑,固然是难以忍受的肉体创伤,但贾母、赖大家的、哥嫂……众人的凉薄,更是让她痛不欲生。
再加上自知被贾府开革出来后,根本就再无谋生的手段,对于未来的彷徨无助,则又伤上加伤,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倒。
好在这世间还有最后的一丝温情,宝玉依旧在关心、爱护、惦记着她,为她四处奔波劳碌,这才让她没有彻底崩溃。
如今眼见又找到了新的工作,有了能够继续独立生存下去的资本,晴雯刚被打消下去的那点傲气顿时便又焕发了起来。
她要努力振作,重新在展府开启新的人生篇章!
她要让那些小瞧她的人都知道知道,就算离开了贾府,就算变成了哑巴,她依旧能生活的很好,甚至远比其他人都更好!
她晴雯,永远都是那个一身傲骨、永不低头妥协的晴雯!
生机之火重新被点燃之后,晴雯便不再赖在床上,起身整理衣服,把头发简单梳理一下,然后向着展老爷盈盈拜倒,磕了个头,表示见过了新东家。
宝玉见晴雯振作起来了,顿时便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
展老爷环视了一圈室内,皱眉道:
“这种居住环境着实恶劣了些,既然晴雯已经答应了,那索性便一并跟我去府中好了。”
“我们府中包食宿,所有绣娘都是居住在一起的。”
晴雯如今已经被自家哥嫂伤透了心,当即也不留恋,起身随便卷了个小包便走。
原本她在荣国府中是有一些积蓄的,但被丢出来之后,那些银两都已经被人给贪墨掉了,根本就没还给她,只丢了几件日常的衣服出来。
她当然不甘心自己多年的积蓄就这么没了,但她又不能说话,又不识得几个字,根本就没法去跟人分辨,也没法让宝玉这种蠢蛋过去帮忙,便只好暂时将这份过结记在心里,且容日后再报。
“多姑娘儿”眼见众人出来,便急忙上前勾搭,展老爷当然是对她没兴趣,但贾蓉却是个不挑的,便笑嘻嘻地搂着“多姑娘儿”落在了后面。
反正后面的事情也跟他没关系了,展老爷也自不去管他,只带着人自行出门上了车。
宝玉目光早就全放在晴雯身上,根本不曾注意到队伍里面少了一个人。
他犹自还不太放心,便又跟着晴雯一并到了展府,见到了院内的“服装厂”。
展老爷完全是按照未来服装厂的那种格局在府内布设的,员工宿舍、员工食堂、工作间……应有尽有。
宝玉亲眼见到了那一排大屋子,也见到一群妇人婆子在那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这才放心下来。
展老爷没带他去看工作间里面那诸人上工时的辛苦,只带着晴雯先去宿舍安排住宿。
当宝玉看到晴雯在宿舍里是混住,而且是跟一群粗手粗脚的蠢笨婆子混住时,便又受不了了,对展老爷恳求道:
“展大哥,晴雯姑娘平日里在我院里都是单独居住,只怕受不惯这些,还请展大哥帮忙,另外单独安排一间。”
“实在不成,选一些年轻些的姑娘合住也好啊!”
这个要求展老爷可就不能答应了,他摇摇头道:
“宝兄弟,你这话说的,她来这里是做工,又不是做闺阁小姐。”
“你看这数十人都能住得,为何她便住不得?”
“我这里大屋数十间,分她一间也没什么,但这让其他绣工该怎么看?”
“到时她倒是轻松了,但我这百十绣工便都要闹将起来了,这针线活儿还做不做?”
“若按你说的,我干脆不要让她做工,直接便弄个绣楼起来,再找两个丫头去伺候她,让她做个姨娘好了!”
宝玉听完之后,便即语塞起来,旁边的晴雯如今对“姨娘”这两个字过敏,一听展老爷如此说,便啊啊叫了两声,然后把包袱往床上一放,坐在上面,拍了拍床铺,瞪视着宝玉。
宝玉顿时便明白了过来,只好苦笑道:
“此事是我想差了,不该提这等过分要求。”
“那晴雯姐姐便暂时先住在这里吧,等日后赦大老爷伤好消气之后,我再想办法把你接回去。”
晴雯听了,便冷笑起来,双手交叉在胸前,目中几欲喷火,态度非常明确,她不想再回去了。
宝玉无奈,只好自行告退离开,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请展老爷务必要照顾好晴雯。
“宝兄弟放心,我家对待下人向来宽厚,你也不是不知,绝对不会苛待晴雯姑娘的。”
等将宝玉送走之后,展老爷才让人把香菱姨娘叫来,吩咐道:
“那个晴雯姑娘绣工甚佳,可把最关键、最耗神的那部分工作分配给她,务必让她忙碌起来,没心情胡思乱想。”
“咱们也不欺压她,但也不关照她,一切待遇全按照正常工人标准分配即可。”
香菱顿时明白,领命离去。
自此日起,晴雯便开始了九九六的福报生涯。
过了几日,宝玉惦记着晴雯,便又跑过来找她,还带着袭人三女一并过来的。
展老爷见他过来,便佯怒道:
“宝兄弟这是不信任我呀,还专门又过来探查情况。”
宝玉急忙打躬作揖致歉道:
“展大哥莫要误会,非是小弟不信任展大哥,实在是我们几人都很担心晴雯在这边住不习惯,便过来探望一番。”
展老爷故作无奈样子道:
“罢了,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见见晴雯工作时的样子吧。”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绣工讲究分工协作、一气呵成,宝兄弟总这么过来,必然会影响我们的服装制作啊!”
宝玉便连连陪笑道:
“只偶尔来探视罢了,不会常来,不会常来。”
展老爷便带着他们一行人去了工作间,远远地看到那数十人围成几个小圈,分工协作,各自针线飞舞,旁边有专门的人负责将服装收走、更换,片刻不得休息。
工作间内有戴着“督查”字样的婆子在来回巡视,偌大个房间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曾聊天吹水。
而晴雯便坐在那其中一个小圈之中,正聚精会神在刺绣,连抬头的余裕都没有。
众人见到她全神贯注,虽然面上还有些疲惫,但精神头却尚好,脸上的怨愤之气也消散了许多,显然不曾受人欺负,否则以晴雯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如此平静,只怕早就吵起来了。
展老爷传了道命令进去,晴雯接到消息,抬头见到众人过来,便放下服装,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揉着手腕出了门来。
宝玉急忙迎上去,拉着她的手,在她不断揉动的手腕上轻轻按摩着,疼惜道:
“真是苦了你了,要每日做这些粗活儿。”
晴雯听了,便白了他一眼,想要刺他几句,但张开口来,却只有啊啊之声,便又泄气了。
旁边的麝月见了,便替晴雯嗔道:
“二爷身上的衣服、鞋袜,哪个不是我们做的,怎地以前不曾见二爷心疼过我们?”
宝玉听了,便急忙又打躬作揖,不住口的道歉。
四女见宝玉发窘,便都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宝玉此番再次见到晴雯笑容,顿时什么都顾不得了,便又放低了身段,陪上更多好话。
袭人几人急忙拉开宝玉,将晴雯围住,只道:
“我们姐妹有体己话要说,你莫要偷听。”
宝玉便乖乖让开,拉着展老爷到一边去。
展老爷耳聪目明,也不在乎,只一边随口搪塞宝玉,一边偷听四女的对话。
袭人见宝玉他们都走远了,便低声问晴雯:
“在这里做工,可是辛苦?”
晴雯便叹息点头。
袭人便安慰道:
“这做工当然及不上在二爷身边,有所辛苦也是难免,且忍耐一些吧。”
晴雯心想,这可不是一般的辛苦啊,是从早忙到晚一直不休息的辛苦啊,但她如今说不了话,张了张口,便又沮丧闭嘴。
袭人又问:
“你在这里如何,可曾有人欺负你?”
晴雯侧头一想,那些老工人每日里下工后便累得半死,吃完饭后倒头就睡,哪里有空来欺负她。
虽然这里非常辛苦,但所有人的工作量都很高,并不是专门只她一个这般劳累,食宿待遇方面对她也是一视同仁,不曾有半点克扣、欺压,便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