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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役夫队伍中,有人背着行囊豁然抬头,然后压低声音:“状!你看马车!队伍后方的马车!”
一应符合规格规制的马车中,秦王衡独有的车如此宽阔又醒目。最重要的是,周边除了一应常属卫兵之外,并没有重重保护。
“那是……”
名叫【状】的男人双目凝视,久久不能挪动,直到身侧有中年人呼唤:“状,快跟上!若掉落队伍是要受罚的!”
这话一说,周边几个埋头赶路之人都紧张起来。
“是啊,我们可是一伍,算连坐的!”
役夫征发路上无故掉队,是按【欲逃役】来算的,此刻已经有甲士看了过来。
状收回视线,此刻跟身边人对了眼神,从对方眼中俱看到了熊熊仇恨的烈火。
役夫们的队伍如同雨天在道路上蜿蜒行走的蚂蚁,既不被人在意,又已司空见惯。他们一路向前,是没资格上驰道的,自然也没资格在驿亭停留。
军士们带着大群人停在空地上,等待着下一批人的集合。
而此刻,秦时已经被带到了驿亭。
最近的驿亭并不豪华,只胜在有一座宽敞的院落,燕将军的灵柩被停在院落中央,家将侍从们则四处修整。
秦时同样被请进院落一角,燕老夫人亲自致歉:
“此地逼仄,委屈秦君,委屈王子公主了。”
确实很小,后边马厩里都还能闻到马粪味儿呢!
公主拿绢帕捂住鼻子,只下来略看了一圈,便又重新回到马车上。
王子虔倒是兴致勃勃,还想去后面马厩,前面军士们的休憩之所都转一圈,被秦时拦住:
“王子,到达频阳之前,还请把这两句话的百遍都抄完。”
王子虔一怒之下勇于反抗:“我去更衣!”
秦时微微一笑:“赤女,带王子回他的马车。”车上自有仆从服侍。
整座驿亭被燕府家将侍从们占据,秦时带着两名军士走动,转看,很是仔细。
秦律规定十里一亭,但亭与亭的规格大小并不相同。
比如今日特意从栎阳前去频阳,就是因为栎阳处乃是很大一座交通枢纽,方便燕家众人休整。
而这巨大的木制门楼上书
【栎阳亭】
此处并不像后世影视作品中那样类似客栈的地方,反而四面无墙,只有高高的木顶。
如今栎阳亭规模远胜他处,秦君循着木楼梯向上,只见顶处还有一座更高的望台,上有巨大铜钟一座。
若逢大事,则持著撞击。
向下看去,整座驿亭是规整的长方形,占地约两亩。门楼下方有小房子两座,一处供工作人员接待,摆有案牍竹简书册。
另一处则只是简单休憩之所,十分简陋。旁边有牵马栓,和食水槽。若逢急行军赶路,就地休整,不必再入内耽搁。
再向后方看去,被驿亭包裹着的后半段中间处,也有木质房屋一座,宽宽大大,分内外大小,以供往来官员将领休息。
但燕家只短暂休整,因而大部分人绕行之后,前往后方马厩处饮马休整,还有侍从进入厨房,只简单备上热汤饼,已然是格外充裕的伙食了。
家将们四处传令:“原地修整半个时辰!”
等她下了望台,亭长已经恭候在楼下:“贵人。小人已拜过燕夫人燕郡尉,听闻贵人与王子公主同车,不敢贸然打扰。”
“还请贵人吩咐。”
以亭长这样的年纪,什么事都见过了。此次出行按身份来说,王子公主最为贵重。
但驿亭昨夜已接传令官传讯,因而此时该恭候燕太尉灵柩、其女燕郡尉及家人。
然而拜过后才知,还有一位贵人这贵人无有官职,也无有名声,却能令王子公主与其同车听其吩咐。
再加上那醒目的车……
谁为至尊,一眼可见。
他年龄也很大了,此刻脊背微微佝偻,头发花白静静恭候,秦时连忙上前两步,仓促行礼:“我等匆忙来去,亭长已然辛苦,不敢说吩咐。”
“只是我甚少出门,想问问这驿亭往来,经营难处,不知可方便?”
亭长赶紧弯腰侧身不敢受礼,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真切:
“贵人实在客气,小人在此驿亭已三十年,再过月余就将卸任,如今大小事都交与我儿。”
“贵人想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
秦时顿时好奇:“如今亭长的工作,是父传子吗?”
“正是。”亭长得意道:“我家世代老秦人,一直替大王驻守栎阳亭,传至我处,已然三代了!”
只是……
他有些犹豫:“贵人出行离开咸阳,又乘王驾车,恐路不安宁……不如、不如……”
他小心看着秦时的神色,斟酌道:“不如小人速速去采买些黑麻布,将车遮掩一番?”
他很是担忧:“王驾出行,该有军士兵甲齐全,一路护送的。”
他显得格外小心谨慎,但秦时却已经皱了眉头:“如今秦国律法严明,然而大王出行,还这样危机重重么?”
再有那车,车身铜制铁骨,剑弩不穿。
拉车的虽不是天子六驾,却也有四匹马。
两名御手,若有狂乱之时,他二人会互相驱使马匹向相反出行走,杜绝发狂疾奔的可能。
如此,还不够安全吗?
儿童节快乐!
第140章四海之内
相比于后世那样平和环境生长的秦时,栎阳亭长却已经历经无数战乱。
从他爷爷开始,秦国的战争就没有止歇。
而如今,听到贵人的问话,他皱紧眉头:“年初大王西巡,才出咸阳城,便有力士从山上推下巨石,撞碎两辆马车。”
不过,姬衡出行向来几十辆马车隐秘更换,因而并未受伤。
只是他却是个倔脾气,大秦才刚天下一统,就有人行谋逆刺杀之事!因而大怒,而后调兵围山,花费月余工夫寸寸扫荡,而后抓住那名力士,当众车裂!
车裂之刑如此残忍,秦时只听着,就眉心狠狠一跳。
但这件事并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再说了,严刑峻法,也有严刑峻法的好处。
一来,她明白姬衡杀鸡儆猴的道理。
二来么……现代教育在她身上失败的地方,就是她其实觉得,对于某些罪犯来说,单纯死刑实在太轻了!
这点,她可不会主张行什么尊重罪犯人权之类的……
此时她抛开力士的下场不提,迅速应下:“多谢亭长指点。”
一边吩咐侍从:“车用黑麻布伪装,空置。王子公主的马车也一同更换,与燕家马车同一规格。”
只是不知道这决定仓促,马车能不能……
正思索间,却见高大的少年燕琮走了过来,行礼后说道:“大王早在驿亭备下车马军士,嘱咐阿姊为秦君更换,接下来行路,燕琮当为御手。”
秦时愣住了。
再看亭长,对方也微笑躬身,显然昨夜就已经接到命令。
秦时一时无语。
她是搞不懂姬衡斟酌王后之位的谨慎,也不知道他内心诸多犹豫猜疑,最后还有各种衡量与不舍……
总之,这些上位者复杂难言的考量,都在此刻被她笼统归纳为:
【大王想教她和王子公主们长点记性】
行吧。
他是大王,他说了算。
倒是公主文此刻也下了车,侍从撑起华盖来替她遮挡阳光,还有二人捧着香炉:
“秦君,那马车狭小,为何我要更换马车?”
她虽然幼稚,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秦时因而也解释道:
“亭长说,如今四方并不太平,我们的马车格外显眼。为安全计,还是换了的好。”
公主文看了一眼平平无奇的小老头,此刻昂首挺胸:“父王威震宇内,燕将军也威名赫赫,何方宵小敢在此行放肆?”
“秦君,太过谨慎了些。”
她又看了眼亭长,哼了一声:“我不换车。”
却听秦时的回答温和又坚定:
“公主认为是就是吧。”
对付熊孩子,讲不清楚就不强求了:“但此行,我说了算。”
“公主要么转道回咸阳,要么听我的。”
公主文:!!!
她看着秦时,此刻抿了抿唇,终于又一甩袖,转身回去了。
秦时再转过头来,却见亭长反而有些不安,于是又安抚地笑笑:
“公主只是少年人心性,其实很是通情达理,亭长不必介怀若有闲暇,不如与我讲讲,这驿亭经营起来,每日需做什么,又有什么难处?”
她已是第二次问起经营难处了,亭长虽不懂,却也不隐瞒:
“我秦国律法严明,驿亭中倒是无人生事……”
也很难生事,毕竟如今有资格来这驿亭的,基本都身怀官职爵位,或有王令在身。
普通人根本靠近不得。
一应吃穿住行修缮事,则有咸阳财政拨款,父传子子传孙如此经营,只要天下太平,那自然就半点烦恼也无。
只是……
他又看了眼秦君,咬咬牙道:“近两年骊山地宫征发的役夫越来越多,今年已有两次役夫与伍长冲突,怒而杀人……”
虽在秦律和军士的管理下并未酿出什么大乱,可这种隐约的苗头,却让亭长格外不安:
“栎阳亭虽宽阔,却并未驻守多少军士,倘若再有暴民作乱,恐怕便能轻易冲进这里来。”
而驿亭作为重要的信息传递枢纽,其中不光喂有上好马匹,储有少量粮食,且还有部分军械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