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感觉古怪,因默啜并不只向狼神祷告,也在向他面禀,啼笑皆非。
龙鹰不知多么想取下挂在背上的荒月弓,射默啜一箭,然后攀山逃走,却清楚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先不说稍有异动,立即惹起立在默啜身后拓跋斛罗的反应,据他的灵觉和观察,默啜的武功,纵然比不上拓跋斛罗,却绝不在立于拓跋斛罗旁、金狼军大统领莫哥之下。
此亦为塞外民族的君主与中土帝皇的分别,能当上一族之主者,必为武技最强横的战士,稍差者都给人轰下台去。
“小不忍,乱大谋”。
龙鹰压下心内的渴想,仔细观察祭坛上下的突厥领袖,每一个都是他将遇上的敌帅和对手。
在没有准备下,一张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内。我的娘!竟然是久违的天竺高手乌素。他不但仍留在突厥人里,且得默啜重用,杂在石阶下看来该是默啜亲卫的团队内,木无表情地,心内不知是否正诅咒默啜。
若乌素尚未变节,是怎么样的意志力,可令他这么的坚持下来?
龙鹰顾忌拓跋斛罗,闭上眼睛,心神退藏于密,静待祭礼的结束。
“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
龙鹰终弄清楚所处何方何地。大河以“几”字形界划出河套地域,他就是位于“几”字的左上角的位置。阴山横亘河套之北,到“几”字形左角上西北的位置,狼山从阴山山脉尽处冒起,往西南斜下数百里,与母山携手合作,紧裹着水源充沛、土地丰腴的后套平原。
龙鹰蹲在猛狼石之颠,藉奇岩怪石的掩护,俯瞰下方河道如织、一望无际的平原。
从与丁伏民一众兄弟分手处,跑到狼山来,等于从“几”字的右上角,赶到左上角去,距离达六、七百里,魔种是怎办到的呢?如何认路?任龙鹰如何聪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尚未臻至魔即道、道即魔,“道魔合一”的境界,当此境界出现在自己身上时,他会变成怎么样的东西?
落日映照里,大河既不像源头的清澈婉约,亦不是下游区的重浊恢宏,而是白浪滔滔,挟势而走,大有浩浩荡荡,一往无前之概。
在他眼前的视野里,大河从南方平缓而来,抵狼山山脚下分两主干河先后折东,沿阴山南缘流往无限远方,直抵视野外的吕梁山,才再来个急转弯,往南进入晋陕峡谷。
大河的分流,令奔腾的水势转缓,形成后套区的特殊地理环境,当两主干流的水进一步注入灌溉整片平原沃土的众多河渠,本性不驯的大河,终因得到宣泄变得驯若羔羊,造就了“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情况。
太阳在龙鹰右后方没入狼山下之时,突厥雄师大致上完成了渡河的大规模行动。
昨夜祭典之后,默啜的主力大军八万战士,藉扎好的木筏,将人马物资送往对岸的后套平原,小部分人留在西岸,于猛狼石下祭坛所在处,伐木立寨。
龙鹰眼下见的,乃突厥族继唐初颉利兵逼长安后最具野心的入侵行动,兵力只强不弱。当年颉利无功而回,今趟默啜的命运又如何?
后套平原现时完全绝对处于狼军的控制下,令默啜取得在大河之南立足的据点,进可攻,退可守,战略上无懈可击。以龙鹰一方现时的实力,纵然倾巢而出,人数占优,亦不可能在平野之地撼动以马战称着天下的狼军,等同自取灭亡。
默啜的意图昭然若揭,主力大军将沿大河南下,从后套平原,直奔西套的宁夏平原,龙鹰唯一的机会,就是狼军越过黄土高原,抵达宁夏平原前那段数百里的路途上,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击敌人。错过了,便只好在无定河区与狼军决一生死。
龙鹰一方今次最大的优势,是郭元振料敌机先,猜中突厥人来犯的时机和路线,对此,没另一个人的感受比龙鹰深刻。他奶奶的!名副其实睁大眼四面八方尽为狼军。
突厥人说来便来,能潜行千里不露形迹。想想看,若朔方的防军到突厥人越过黄土高原,抵达宁夏,方猛然惊觉,后果可想而知。
今趟则不但准备十足,还有龙鹰的“魔门邪帝”深入敌境,面对面的瞧着默啜率手下大将祭神,还占着最佳位置,从夜看到日,又从日出瞧到日落,巨细无遗、一丝不漏的观察敌人的虚实。
狼军凭众河之险而设的以百组计的大小营账,遍布后套平原,在防守上毫无破绽,可是于龙鹰来说,却是处处漏洞,借着河道的掩护,以他的能耐,爱到哪一组营账去,都是那么方便,只要避过拓跋斛罗所在的营账便成。
他心里有个计划。
倏有所觉,一时仍未会意过来,接着抬头往前方望去。
三头猎鹰,在平原上空盘旋飞舞。
龙鹰贴着河床潜游,上方两岸不时传来马嘶人声、各类活动的声响,如进闹市。
纯凭记忆,龙鹰于河渠交织的水网左弯右转,朝目标营地摸去。
他从河水冒出水面,被烧烤着的羊肉浓烈的香气,涌入鼻端,立告食指大动,恨不得去分一杯羹。心忖这就叫“死于安乐”,自上次征战后,过的是丰足的生活,食好住好,现在重投战场,格外受不住大鱼大肉的诱惑。
下一刻他沉往河底,继续潜泳。
一瞥下,他掌握了远近形势,离默啜所在的汗帐,只半里之遥。想起拓跋斛罗,便不得不打醒精神,小心翼翼。
军情第一。
刚才在猛狼石上首次看到鸟妖的猎鹰,解释了鸟妖之所以缺席祭典,是因到了前线侦察敌情,好让到达的默啜,掌握大唐边防军最新的动向。现在鸟妖回来了,是否须立即向默啜汇报?
兵贵神速,突厥狼军向以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名著天下,敌手闻之胆丧,像那趟在龟兹城外,龙鹰纵有察敌在先的能耐,仍因此吃了大亏,前车之鉴,故绝不肯错失眼前的天赐良机,冒多大的风险,务要窃听狼军的绝密情报。
突厥狼军势在必发,前锋部队的起行,大可能是今晚的事,此为突厥人昼伏夜行的一贯作风。掌握前线的形势后,默啜所下的每个命令,均付诸实行,是默啜临场指挥的最后决定,关系之大,可想而知。何况龙鹰须与成为默啜亲卫高手的乌素联系,弄清楚他的情况。
当龙鹰再从河床冒上水面,离默啜汗帐不到四百步。
默啜的汗帐设于离北面大河约五里远、一处水道纵横交错的位置,被河渠包围,汗帐四周众星拱月般设置了其他十多帐,供其亲卫入住。汗帐是大型方帐,旁插高达两丈的大汗旗帜,非常易认。特别是周围插满火炬,映照得明如白昼。
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以龙鹰的本领,仍不可能由水道接近,因四边的河渠,全置于严密监视下,由默啜的亲卫高手轮番依河渠分布把守外围防线。只要从火光映照得到的水面冒上,肯定立被发现。
龙鹰当然有他的办法,关键处在从哪个位置冒出水面。
“乌素!我是龙鹰!”
立在岸旁、履行守护之责的天竺高手乌素,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星夜下的河原远方,闻声轻颤一下,朝水面望下来,与龙鹰面面相对,双目射出不能相信的神色。
今回龙鹰确是行险一博,博的是乌素尚未“变心”。来前打定主意,若发觉乌素全心全意的为默啜监察所负责的一截河段,只好打消联络上他的念头。龙鹰捉的是其心态,如乌素已被默啜彻底收买,失去了复仇的意志,那默啜交下来的事,乌素将不敢稍违的如实执行,例如做好把守这截河段的职责,可是刚才在水底内,感应到乌素不但在敷衍了事,且心不在焉,正是卧底本色,登时喜出望外,升上水面出言招呼。
乌素一双眼神转为炽热,芒光闪烁。
龙鹰传音道:“勿说话!掩护我,我要窃听汗帐内的对话。”
说毕,移到乌素脚下的岸缘水草交接处,隐藏起来,避的是对岸的狼军巡兵。
地近汗帐,防卫大幅增强。
龙鹰暗忖乌素肯定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如何可以隔这么远的距离听到汗帐内的对话?连他自己亦非有十足把握,因事关机密,默啜、鸟妖等必约束声音,避免泄出帐外。
定下神来,功聚双耳,心无旁骛的专注于离他数百步的汗帐去,这趟的“隔帐有耳”,又与以前的偷听迥然有异,勉强形容分别所在,是整个人的心神有种往内塌缩,但其中某部分却以波动的形式延伸出去,嵌入汗帐内所有波动去,神奇至极。
但此时岂是花精神思索的当儿,自然而然,龙鹰虽抵行功的极限,却只能听得模糊不清的声音,如蜂群的嗡嗡作响。
对方既约束声音,距离又这么远,显然超逾龙鹰的窃听能力。
龙鹰并没放弃,隐隐里,也是福至心灵,他感到面对的是一个“道心种魔大法”修炼上的关口,闯过便能作出突破,如若畏难而退,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功力将大幅减弱,遂继续用志凝神,勿忘勿助。
倏地里,他的心神进一步塌陷下去,用“塌陷”来形容,实不适当,是往内的离奇扩张,相比平常外向的心神,便为塌陷。
同一时间,已延伸往汗帐的波动大幅加强,默啜的声音从没意义的杂乱吵响,成形为正常的突厥语,沉声道:“在朔方指挥唐狗的,是否郭元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