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明环 第498节

宇文朔不悦道:“那以后的事,还到我们管吗?”

龙鹰陪笑道:“就当是卖一个人情给小弟。如何?”

又故意在夜来深眼底下,向两人大打眼色。

符太和宇文朔知机的再不说话。

龙鹰向夜来深打个眼色,道:“人交给少尹哩!”

第十二章 退求其次

龙鹰于返宫途上,得台勒虚云传音指示,离队到东大寺附近另一间寺庙的后园,密会此平生劲敌。

寺庙香火不盛,得二、三善信在上香祈福。

台勒虚云负手立在后园一个小鱼池旁,默观水内游鱼,趣味盎然,全神贯注。

龙鹰心忖如能晓得他可怕的脑袋现时转动着的念头,自己将可立于不败之地,然而有利有弊,当凡事均可确定,人世间将变得没有乐趣。

来到他身旁,台勒虚云闲话家常的道:“轻舟凭什么说服宇文朔和王庭经?”

此为龙鹰答应交人给夜来深时,夜来深的疑问,故此早拟好令人信服的答案,提供予此当世智士。

道:“是痛陈利害。若我们拒不交人,将俘虏押返宫里,逼他招出所有事情,结果如何?时机未成熟下,逼虎跳墙,令宗楚客不得不站在田上渊的一边,他们势铤而走险,那时我们挑战的,将是整个韦宗集团。”

台勒虚云仍目注鱼池,双目现出深思之色。龙鹰自问智力和识见及不上他,实无从揣测他脑袋内对自己说词的看法。

接下去道:“反而退求其次,大可能达到分化离间之效。要拔掉田上渊,首先须令田上渊失去宗楚客这个大靠山,否则一切徒劳。”

台勒虚云喃喃念道:“退求其次!退求其次!唉!”

终朝他看过来,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淡然自若的道:“轻舟可知你刚说出了人生的大道理,更是活得写意的窍门。”

龙鹰并不讶异,即使同一件事,台勒虚云总能发掘出不一样的东西来,一向如此。兴致盎盎的道:“愿闻其详。”

台勒虚云的目光回到水里,似灵思源自水内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游鱼,道:“若每一件事,追求的均为最理想的目标,务要作出最佳的选择,将成为至死方休的苦差,注定了他的人生是无边的苦海。”

又哂道:“人生岂有完美可言?有所求,必有所失。可是,如轻舟般,肯退而求其次,同样心满意足、欢天喜地,成败付诸一笑,才是浮沉于人世苦海的唯一良方。”

龙鹰心内一阵感动,从身旁大敌口里说出来的,对人生的体会,字字金石良言。但人总不长进,得不到所想的,或比理想差上少许,便没法释怀,那不单是自寻烦恼,且为对自己的惩罚,难容寸让。不知妥协容让之道,既是对人,也是对己。

点头道:“有道理!”

台勒虚云微笑道:“所谓有道理、没道理,尽在寸心之间,愚人永难明白,不能容物之故,至乎走进自己设下的死胡同,再没法离开。”

跟着轻描淡写地问道:“轻舟为何肯雪中送炭,把清仁捧上此关键位置?”

言下之意,是龙鹰没理由这么做,谁都清楚,“范轻舟”与杨清仁面和心不和。

龙鹰险些语塞,没想过为大江联立下天大奇功,反招来质疑,也惟有像台勒虚云般的智者,没被喜悦乐昏,从生机里看到败亡,沉睡里见到苏醒。问得直接坦白。

如果龙鹰供应的是老掉牙的答案,例如什么大家合作伙伴,又或信任杨清仁,徒令台勒虚云生疑。

时间不许他多想片时,苦笑道:“很不想说出来,小可汗真的要听?”

台勒虚云别过头来,欣然道:“我欣赏轻舟这个态度,不像一般人那样,随便找些话来搪塞。”

接着望往天上的蓝天白云,不胜欷欧的道:“人生之路,非常难走,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我们不但须作出两难的决定,还要做不情愿的事。应付的法门,尽在‘退求其次’四字。有说错吗?”

他透彻的看法,令龙鹰佩服,大致上,台勒虚云道尽他作此选择时的心态,当然因不晓得自己是龙鹰,测不破他的“长远之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论智慧、才略,比之台勒虚云,龙鹰自愧不如。将来纵能击垮台勒虚云,对方仍非败在他手上,而是败于老天爷之手。

台勒虚云的声音在他耳鼓内震荡着,道:“不过!我仍想听轻舟亲口说出来。”

龙鹰暗叫厉害,在台勒虚云描划大概后,他必须提供更细致的思考过程,以描述因何达致捧杨清仁上位此一重大选择,没得含糊。他的答案,直接影响台勒虚云在未来对他所持的态度。

龙鹰苦笑道:“小弟对河间王,难有信任可言。当年在洞庭湖总坛,他既容不下我,也容不下奇湛。他奶奶的,摆明就是鸟尽弓藏的那种人。不过!一是迫在眉睫的灾难,另一为遥不可及的可能性,两害取其轻下,小弟遂以退为进,作出眼前的选择。”

台勒虚云表情不变的道:“若说鸟尽弓藏,他第一个要杀者,非奇湛,非轻舟,而是本人。”

龙鹰惊讶至合不拢嘴。

这是他从未思及的可能性,或许是因台勒虚云太超然物外,本领太高强,任何强要与他为敌者,不是蠢蛋,就是疯了。

台勒虚云朝他望来,满怀感慨的道:“如他可送我上路,或任何人办得到,我只会心存感激。对此人间世,本人早深感厌倦。”

龙鹰无话可说。

忽然间,什么“鸟尽弓藏”变得微不足道。

台勒虚云道:“只有本人,可将清仁一手毁掉。”

轻吁一口气后,沉缓的道:“至于奇湛,给他做个有实权的文官便成,让他可得展抱负。没有兵权,他对清仁并不构成威胁,还可互相扶持,何乐而不为?清仁当年之所以敌视奇湛,非因不能容物,而是顾忌我,怕有能代替他的人,即是说本人可有另一选择。”

龙鹰听得哑口无言,自己一贯的想法,非但不够深入,且很稚嫩。

台勒虚云道:“至于范当家,既无当官的野心,大家河水不犯井水,他为何惹你?你也不致蠢得去惹他吧。互相尊重下,相见时还可尽欢一堂,把酒言心。”

龙鹰无言以对。

台勒虚云漫不经意的随口之言,远胜任何滔滔雄辩。如他真是“范轻舟”,肯定受感染、被说服。

台勒虚云仰望晴空,语重心长的道:“得天下和治天下,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所有利于巩固皇权的事,清仁均做个十足;不利于皇权的,清仁不去碰。如连这个道理都不晓得,他的位子将坐不稳,不外过眼烟云。”

龙鹰道:“奇湛因何肯为河间王卖命?”

台勒虚云深望着他,从容道:“今天和轻舟说话很有意思。奇湛之所以没有离开,说得难听些,是泥足深陷。”

稍顿,续道:“然而,离开这个泥淖又如何,不单前功尽废,且变得一无所有,失去目标、失去方向,那将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龙鹰心里一阵感动。

现时台勒虚云说的每一句话,莫不是肺腑之言。纵然台勒虚云不视自己为心腹,至少当他为知己。

台勒虚云目光回到池水,看得深情专注,悠然道:“天道循环。大唐开国,万象更新,然到太宗晚年,已见衰落,此为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之理,非人力可逆转。此一道理,可应验在一朝的天子里,太宗正是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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