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明环 第99节

片晌后,李趣送来香怪,退出房外,为他们关上门。

站起来的龙鹰和颜悦色道:“差点认不出是香大师,来!坐下说。”

眼前的再非是沦落潦倒、苦命坎坷的狱中囚,经沐浴、修发、剃胡、换衣的香怪,焕然一新,脱胎换骨,虽身材瘦小,外表脆弱,却透出难言的气质,显示出某种非凡的内涵,若非晓得他过去的辉煌成就,灵锐如龙鹰,亦会忽略错过。

香怪不发一言的审视龙鹰,双目芒光闪闪,可以想象他多久没这么的直视其它人。从他的一双眼睛,龙鹰感到内里还隐藏着更多的东西,香怪不是单凭灵鼻巧手制出令人妒忌的合香,在此之外,还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独特的才华。

香怪动了,在龙鹰另一边隔几安坐,道:“李趣告诉了我阁下的鸿图大计,可是我认为是行不通的,因犯了一般人的错误。”

龙鹰大为错愕,呆子般坐回椅内去。

河风从两人间、几子上的舱窗送入长安城清新的气息。

自香怪入房后,房间立被笼罩在奇异的氛围里。

龙鹰自问不在行,谦虚地问教,道:“何谓一般人的错误?”

香怪双目射出烁闪、不稳定,却带着狂热意味的芒光,没直视龙鹰,似盯着舱房中央某一无形的说话对象,一字一字的道:“就是爱说仁义道德以掩饰心内的虚伪自利,用所谓文雅的言词美化心底里不可告人的欲望。人!与生倶来就在不住探索未知的领域,不敢在现世去找,就在心内偷偷的找寻、品尝。色、声、香、味、触,谓之五感,其中最神秘、危险、野性的便是香气,一头母犬发情,数里内所有公犬闻气味而来,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明白内中深刻的意义吗?”

龙鹰呆瞪着他,开始明白他为何被称之为“怪”,对香气,他不但比任何人想得更深刻、透彻,且有着近乎对“神”的虔诚和投入,落在如龙鹰般“外人”的眼里,与疯子只是一线之隔。这样的人,方可炮制出与别不同的合香。

香怪双目炽热了,仍没朝他瞧半眼,旁若无人、自言自语的续道:“最诱人的香气,是原始的、本性的,与生命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之所以活着,是仍在呼吸,每一次呼吸,气息进入我们的鼻子,嗅吸着种种包围着我们的气味。你或许从未这般想过,但气味确是我们最亲的亲人,永远为伴,而我们却没法真正地描述它,叫出它的名字。不明白这个道理,便无法制出能真正触动内心深处,某一难以描述的欲望和冲动。”

龙鹰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含有深刻的道理,因说的是事实,只是没人像他般,揭开遮掩的重重面纱,看到纱内掩藏着的面目。

气味的影响直截了当,不用经言词或思想,如雷应电地勾起反应,似与脑袋内某个神秘、古老、本性、强烈的区域挂钩。所以当我们嗅到“教人作呕”的气味时,立被攻陷,惟有掩鼻疾走,什么自制力和教养全不起作用。

嗅到令人心迷神醉的香气又如何?我的娘,窍妙就在这里,问题在如何制造出使人难以抗拒的合香。答案极可能在眼前这个陷于半疯狂的人身上。

气味不可抗御,不诉于理智。虽不用靠它生存,却不顾一切地渴望它。

香怪所举“母犬”的例子,赤裸裸地揭开气味的神秘面纱,使龙鹰看到气味本性原始的一面。从这个方向看,气味可重新建立人与大自然最密切的关系,因发乎天然。

西京的权贵富家,所有花得起钱的人,不自觉地把自己沉浸在各式香料的气味里,耽溺其中,部分的原因,或许与最古老的记忆有关系,就像龙鹰徜徉于荒山小谷的日子,各种香气随着一呼一吸,夜以继日的袭鼻而来。

可有一种合香,可勾起那段美好时光的动人回忆?

香怪颤抖着的声音在耳鼓内回响着,续道:“你对李趣所说香气的彩虹,在这方面的识见已远胜一般的所谓调香师,但仍搔不着痒处,因只可远观。本人要的,是为空气着色,让人可活在气味的彩虹里。我们虽习以为常,故不自觉,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气味等于没有呼吸,气味就是生活。你明白这点,才有插手香料行的资格。”

终于朝龙鹰瞧来,似在此刻方发觉他的存在。

香怪双目射出狂野的异芒,声嘶音哑的道:“我们提供的,是与别不同的生活,令君子、淑女们,在如彩虹般谐协调和的香气里,嗅到原始、危险和诱惑,制成这样的合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看着处于亢奋状态的调香大师,想到他之所以能有如此成就,除了灵敏的鼻子外,还有就是视调香为至高无上的技艺,追寻心底里对香气的狂热和渴望,想到平常人想不到的东西,踏足调香的无人领域。

龙鹰肃然起敬道:“只要我们全心全意,携手合作,必可玉成大师的心愿。世俗的东西,全交给小弟。”

又虚心的道:“小弟究竟在哪方面犯错?”

香怪回复暴风雨后的平静,轻描淡写的道:“范爷为我们的合香改错了名字。”

第三章 珍罕旺铺

符太回味无穷的在发呆,心里逐渐明白过来,太平对龙鹰仍是死心不息,如此试探之法直接、简单、有效,无从躲避。

太平若无其事的,仍望往窗外,可是符太清楚感觉到她的体温从灼热逐步回复正常,耳根玉项残留着未褪掉的红霞,显然她赐吻的一刻,确情动了。虽然她心里的对象另有其人,但符太仍有得享她真情,迷人满足的滋味。能与长公主亲嘴,未真个销魂,已足教他顚倒好一阵子。

她不说话,符太也不作声,车厢陷入奇异的沉默去。

蹄起蹄落。

马车驶进东宫。

符太干咳一声,道:“长公主……”

太平声调转冷,道:“太医最好当作没发生过任何事,忘掉算了。明白吗?”

符太终于在宫内找到个对丑神医完全没有兴趣的女人,就是身边的太平,或许该说她比较正常,爱俏厌丑,正后悔刚才和自己干过的事。

符太刚好相反,忽然飞来艳福,事前没半丝征兆,如海上遇狂风,吹得他舟抛人翻,其香艳旖旎处,千言万语仍未能形容二一。管她事后如何翻脸不认人,亲热过就是亲热过。说话时,太平仍不肯朝他瞥半眼,晓得自己不是龙鹰后,她再不愿看他的丑脸。

人心奇怪,同一张面孔,感觉可相差十万八千里。

符太乏言以对。

马车直驶往内苑。

太平该是去见李显,路上遇上符太,趁机试探。

这么夜了,她去见李显干嘛?

看来,她该是嗅到危机,明天的封王典礼,并非如张柬之等想的是件好事。

太平公主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想问太医一个问题。”

符太表面冷静,心里却吃了一惊,他自知疏忽了太平,从没想过她可以成为一个问题,事实上她在默默留意着他的“丑神医”,找寻他的漏洞和破绽。对“丑神医”是龙鹰,她一直心内存疑。符太顾忌的,正是这样的冷眼旁观。

符太不悦道:“长公主在怀疑什么?”

太平淡然道:“太医晓得和谁在说话?”

符太凑近她,看着她因自己的靠近而皱起的眉头,心中暗快,压低声音道:“当然清楚,只不过长公主的一套,绝对在鄙人身上不生效用,长公主敬鄙人一尺,鄙人敬长公主一丈。鄙人就是这般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像刚才那样,嘻嘻!是不同的另一回事。”

太平大嗔道:“都叫你忘掉了!”

符太暗呼厉害,这般不着痕迹的见风使舵,只她可如此自然而然的做到,立即由硬变软,也可能是虽不喜欢自己那张丑脸,可是感觉仍算过得去。

显示实力后,大快下,坐直身体,严阵以待的道:“请长公主赐问!”

此为见好即收,开罪她没有好处。

太平默然片晌,柔声道:“晓得太医的脾性哩!太医对女人的经验很嫩。”

符太失声道:“长公主竟问鄙人这么的一个问题,难道要鄙人纠正长公主的想法,告诉长公主鄙人在这方面经验丰富?”

话是这般说,却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平凭其男女经验,又或是因之而来的敏锐直觉,晓得自己是嫩至不能再嫩的嫩鸟儿,岂非与他和奚后的传闻有异?“丑神医”该是情场猛将才合乎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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