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魁 第2节

行船途中李不琢打听到,连下城中,一碗不加荷包蛋的素面都卖六铜子往上。不等中秋童子试开考,他和三斤就要流落街头。

这时百鬼驮龙船已接近地面,降落至新封府城北门外的“飞台”上,轰一声,船侧降下云梯,人流井然有序走下甲板。

李不琢收拢心神,正要带三斤下船,突然听到船廊边传来一阵歌声。

转头一看,那有个伶人着一身素衣,唇脂极艳,拖起长调幽幽唱着送别的曲儿:“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边上三个穿戏服、戴桃花脸谱、三尺高的偃师人偶乖巧坐着,一个弹琵琶,一个吹笙,一个用很慢的拍子打着小鼓。

李不琢犹豫了一下,对三斤说:“拿十铜子去。”

三斤多拿了几枚,共十五枚铜子,小跑过去把钱给了伶人。

那伶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李不琢点点头,带三斤下了船。

沧州那地方偏僻贫瘠,鸟不生蛋,他倒没什么乡愁。

只是母亲祁彩衣生他之前,就是水船上卖艺的伶人出身。

飞台下皂衣小吏检查通行文牒,一一放行。

重归大地,李不琢目光沿着蜇龙般匍匐至至地面尽头的城墙,最终落在城头的“新封府”三字上。

排队入城的人与车马排起了长龙,李不琢和三斤排在队尾,半个时辰后,才入了城。

一入摇光街,两边高楼鳞次栉比遮住视线,昏暗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道。

半空缆绳交错,巨型滑轮缓缓转动,嗤嗤冒出滚烫白汽。许多机关悬车垂吊在缆绳间,缓缓移动。

李不琢身边就是“北门台”的车亭。

亭边有张小桌后坐着个眼袋很重、穿黑衣的白发老者,桌上火油灯光芒摇曳不定,照亮了桌边布幡上“问路五文”的字样。

李不琢找三斤拿了五文钱,排在桌面上。

“到永安县折桂坊永宁巷,李府。”

第3章.二:蛛楼

永宁巷口有座牌楼。

夹柱石承托着四根牌柱,牌柱上雀替灰雕吉祥兽,花板鎏金百鸟图;再往上有琉璃瓦盖庑殿顶,挑檐斗拱大挺钩。

上额正匾阴刻“举子第”三个大楷字;下额则阴刻着“折桂坊浮黎十五年乙丑,为浮黎十四年举子李琨霜立”等小字。

浮黎有县、府、州三试,通过就能获得被七重天宫承认的“童子”、“举子”、“学士”三重身份。拥有这三重身份者,也称炼气士。

这正是李不琢堂弟李琨霜的举子牌楼。

“两年,才两年他就成为道家举子了啊。”李不琢啧一声感慨道。

两年前,李琨霜被号称两大玄门正宗之一的古微观收为弟子,举家离开沧州,搬到幽州新封府。

如今,李琨霜已成了身份尊崇的道家举子。要是再考中道家学士,这牌楼还要再加盖一层。

“真要去?他们多半还以为你攀亲戚来的的呢。”

三斤提着做贽礼的沧州土产风干雉鸡,犹豫着看向牌楼后方。

牌楼后方的永宁巷口有座大宅,宅阶边两尊红玉大狮子比人还高,宅门黑漆大钉,铜兽衔环,就连看门的门子都衣衫鲜亮高人一等。

宅门上的红松木匾额上铁画银钩的那两个字,就是“李府”。

李不琢顺着三斤的目光看向李府:“我户籍隶属沧州,要考幽州的炼气士,必须有幽州本地亲戚作保。说攀亲戚,其实也没差。”又自顾自笑了一声,“但也没真指着他们帮忙,就是告诉他们一声,我来了。待会你在这待着,我进去就行。”

三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何夫人别太为难你就好。”

…………

李府后院,烟尘四起,砖石木料四处堆叠。

烟尘中有座楼阁,楼阁两侧,各有八条蜘蛛腿般狰狞的巨型机关足突兀支起。

李吾玉双手拢在滚金边墨青绸袍的大袖中,看着这座花费巨金请偃师宗匠制造的“蛛楼”。

蛛楼亦称“蛛走”,楼体底部设有藏炭地龙,楼内四季温暖如春,更难得的是,那十六架蛛足带动楼体奔行时,你在楼里喝茶,茶都不会洒出一滴。

新封府繁华鼎盛,豪商巨贾无数,全府内蛛楼也不过百座,要请动能制造蛛楼的宗匠级机关师出手,钱还在其次,已上升到面子问题。

那位新封府排行第二的宗匠偃师“公输八臂”,这时候就站在蛛楼边。

他的脸隐藏在狰狞的黑铁鬼面下,长发披散及肩,身穿黑袍,裸露在外的双臂是木骨、机簧、甲叶组成的义肢。据说公输八臂自断手臂,用机关义肢取而代之,是因为他觉得血肉构成的手臂无论力量还是灵巧都远逊于机关义肢。

父凭子贵的李吾玉当然知道公输八臂为李府建造蛛楼看的不是他的面子,而是他儿子,李琨霜的面子。

能被玄门两大正宗之一收为弟子,李琨霜假以时日甚至有望进入七重天宫。虽然他如今只是个道家举子,但公输家不介意用举手之劳换未来的天宫大将一个人情。

“琨霜从小就喜欢机关兽,等他在府学回来看到这座蛛楼,一定喜欢坏了。”何凤南坐在李吾玉身边慵懒地吃着一盘剥好的香榧子,看傀儡机关兽制造蛛楼。

这位李府大夫人是前朝进士门第出身,今年三十有六,驻颜有术,比年轻女人还美艳。幽州民风开放,她穿着件宽松得过分的淡黄色道袍,领子开得极低,露出大半个白腻腻的丰腴胸脯。

这时,门子来到后院,递上一封拜帖,李吾玉看完拜帖,不动声色地问:“来的人什么样子?”

“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得很旧,但模样挺周正的,和老爷您……和老爷您有点像。还带着个瘦不拉几的小丫头。”门子回答。

“真是他来了?”李吾玉不动声色。

何凤南捏起拜帖,见到投贴的人是李不琢,淡淡道:“哦,是李石头那个瞌睡精,他来做什么?”

李不琢小字石头,家人叫他李石头,他自小有个怪病,一天能睡十个时辰,随时随地能闭眼。出个恭都得要他娘盯着,以防栽茅坑里。

李吾玉沉吟了一会,才说:“说他要考童子试,请我为他户籍作保。只不过……这两年我们两家都没有书信来往,怎么突然就上门拜访了,当年的事难道他没有怨气?”

“考童子试?”何凤南摇头失笑,“这倒是新鲜了,在沧州那偏僻地方不敢考,非赶幽州这人才辈出的地方来凑热闹?无非是看中咱们家发达了,过来投奔的吧。当年我不过说了她母亲一句,他能有多大怨气?也罢,临台街那药铺正缺个帐房,开每月两个银锞子,让他过去得了。”

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对于李不琢伶人出身的母亲,何凤南向来有些鄙夷,连带着对李不琢也不大看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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