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魁 第293节

他从神木脚下来到沮由海边,倒是比普通人快许多。海风一吹,他便能借力飘出老远。

他就如无根之萍,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借着仅存的一些意识,努力辨认方向,朝着幽州的方向飘去。

一飘,便不知经年几何。他的意识逐渐淡薄,许多往事渐渐回忆不起来,到后来甚至完全忘却了。人活着就是为了个念想,这句话李不琢在许多人口中听过,往日他以为自己懂了,现在才终于彻底明白。他的念想正在消散,拔除所有念想以后,剩下的自己,又是什么呢?

漂泊不定间,他不知何时来到一座悬空之山下。悬空山下,一年轻僧人与一位老僧在树下对坐谈经。

李不琢见那年轻僧人有些眼熟,但他已忘记许多事,却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他了。那老僧,他好像也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也记不起名字。

好奇之下,他便在一旁观看二人讲经。他听不到声音,但二人谈经之时,山下走兽飞鸟竟聚集了过来。

李不琢刚走过去,那年轻僧人却把头转了过来。李不琢诧异地让了让身子,那僧人目光却紧跟着他移动,这时,那老僧也转头看过来,敲了下木鱼。

那榉木做的木鱼,竟发出金铁之声,振聋发聩。

李不琢一直听不到其他声音,这时,不光听到木鱼声,又听老僧张口唱了一段偈子。

“非想亦非非想,至极静妙无常。若是人间无我,莲花生就何方?”

唱罢,老僧收起木鱼,与年轻僧人一道离开了。

李不琢停在原地,若有所思。

……

悬空山山道。

年轻僧人走在青石阶上,说道:“方才那人曾在梨山之下,于我有点化之恩。不知遇上了什么劫难,竟只剩一点真灵了,多谢莲华法师出手相助,帮我了却了这一段因果。”

“我如何了却得了你的因果?我助他,也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罢了。”老僧人摇头,“但历劫之人,化解劫数只能靠自己,我即便开口点化,如何领悟,也全凭他自身了。”

第347章.三百七十四:泥胎

悬空山下,李不琢似乎明悟了什么,却又觉得似是而非。

他在悬空山下等待许久,人来人往,却终究没再遇到那二人。

离开悬空山,他继续向幽州前行。这时他已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去幽州了,只凭着仅存的一股信念,勉力支撑。

这日,他来到一座山村外,山村中有一座灵堂,灵堂中,一少女身着缟素。他见这少女,心弦颤动,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她是谁。看久了,他心中莫名悲切,不由离开灵堂,沿河漫无目的地游荡。

风凄雨冷,他切实感觉到,自己所剩无几的那股信念,已如风中之烛,立刻就要消散。

他心有不甘,在一架龙骨水车边停步。龙骨水车旁有一座小庙,小庙里,那座泥塑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确定自己没见过泥塑的这个男人,但偏偏,自己仿佛知晓他的一切。

泥塑前,小铜炉内插着三根烧了一半的香,青烟袅袅,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他贪婪地吸食着青烟,不由向前走去,身体却穿过放置香炉的桌子,触到了那座泥塑。

霎时间,他如从高处坠落,一晃神,自己已端坐在小庙里,面前那尊香炉中青烟袅袅。

他住进这尊泥塑了。

不知为何,冷风被这泥胎一挡,便刮不到他身上。跋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感到深深的疲惫,沉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道声音唤醒。

那个身着缟素的少女,在香炉里换上三根香。

“不琢啊。”

她离开小庙。

李不琢想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个名字在他心底酝酿着,终于被他重新拾起,他只能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叹了一声。

“三斤……”

……

两界之战已过去一年。

自李不琢东去苍梧未归,酒瓮村中,便开始供奉他的泥像。

李三斤放下机关术,为李不琢日日守灵,这日,村中来了一伙不速之客。

李吾玉一家,乘着马车来到村外。

三斤只道李吾玉一家是来幸灾乐祸,说风凉话的。李琨霜却把三斤拉到一旁,道:“当年的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本来,若不琢在世,我们两家可以化解恩怨,但如今,不琢未归,我母亲心中过意不去,只能到他灵前道歉了。”

三斤不知李不琢与李琨霜在苍梧中经历了什么,见李琨霜态度诚恳,便没有阻拦。

李吾玉来到小庙中,他比李不琢高一辈,却主动先为李不琢上了三炷香,道:“昔年自大哥离去,嫂子生性贞烈又要强,不肯受人恩惠,我们两家之间联系日淡,便没了来往,后来又生出一些误会,以至于两家竟结出仇怨。我也是名利遮心,忘了本衷,甚至对你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惜,你如今已不在人世……”

何凤南上前一步,犹豫许久,低声道:“李石头,我知道你还怪我。如今我在沧州重修了李家宗祠,今后每年,我也会为彩衣上香,你若泉下有知,便不要遗憾了。”

李吾玉一家为李不琢留下许多贡品,才离开小庙。

李不琢在泥塑中,听完着他们的道歉,才渐渐记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往事。

受香火供奉,他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但这泥塑虽能保护他不受风吹雨打,他却发现,自己被禁锢在这泥塑中,无法离开了。

数年过去,他也见到了几位故人。

白游自知不是读书的料,虽勉强过了府试,却弃书从商,做起了生意。反倒是郭璞,李不琢不在后,他独自经营木机阁,短短数年便积累了许多人脉,竟在微天宫麾下,捐了个督造官。

洛还君曾悄然前来,在小庙里坐了半夜,对他说:“没想到,我见惯了族人朝生夕死,见到你这泥塑,心中却更惋惜。”

李不琢见到越多故人,记忆便越完整。不过,他住在泥塑中,状态十分玄妙,重拾自己的记忆,他却如一个旁观者般。

一日,白益来到庙中,沉吟半晌,道:“闻言你入苍梧后,便结成了法相,你若不死,必有望入圣,可惜却是命比纸薄。”

一道声音却在庙外响起,支霜衣走入庙中,淡淡道:“李不琢身具宿慧,真灵能受轮回磋磨不灭,若说他就此身死道消了,我却不信。”

“想不到神咤大将军也来了。”白益道,“若真如你所说,他一点真灵未散,倒也还有一线生机。”

二人短短交谈几句,便各自离开。

离去时,支霜衣望着泥塑,自语道:“以我观物则万物有我,以物观物,我即万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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