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空手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无意当中,在如此一个弹丸之地遇上这样的一个人物。看这张良的谈吐,博学而别有新意,不拘泥于条文规矩,信手拈来,总是道理,无疑是这个时代的一种另类。他二人虽只一面之缘,却已在心中互推对方为知己。
“纪公子不愧是江湖上最热门的人物,以你的悟性和天赋,假以时日,这个江湖必定是你的江湖!”张良由衷赞道,言下丝毫不吝赞美之辞。
“纪某岂有如此大志?公子此言,愧不敢当。倒是公子乃是人中龙凤,日后成就必定辉煌。”纪空手已经看出张良绝非那种迂腐文士,而是胸有谋略、运筹帷幄的大才,他对张良颇具好感,倒起了真心结纳之意。
“纪公子实在过谦了,我人不在江湖,却对江湖诸事了若指掌。近一年来,只要有你出现的地方,必定有大事发生,这已证明了你是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不过在我看来,纪公子的心胸之大,只怕还不在江湖,进一步便是争霸天下。”张良此话一出,顿让纪空手刮目相看。
纪空手眼睛一亮,已经不急于去应付其它事务,与张良相对坐下道:“实不相瞒,纪某确有此意,还望公子指点一二。”
张良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怕我话一出口,会让公子失望。”
纪空手心中一惊,道:“但说无妨。”
张良微微一笑道:“我从江南不远千里来到霸上,只是为了完成今生抱负,辅佐明君,建立一个可以取代暴秦的政权,由此来拯救天下万众苍生,开创一个亘古未有的太平盛世。在我前来之前,曾经对天下英雄一一评点,认为当世之中,只有三人可以一争天下,一是你,二是项羽,三是刘邦。但今日看来,你应该被排除在外,所以你我之间,可以是朋友,却非同道。”
纪空手心中仿佛多了一种失落,就如一块巨石陷入泥沼,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沦。他知道张良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以其过人见识,必定是看出了自己的弱点,不由问道:“何以见得?须知人定胜天,只要自己不懈努力,终究可以改变既定的命运,难道公子不这样认为吗?”
张良淡淡一笑道:“我自小研究治国之道,深知王者之道,决定于三种因素:第一,要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惟有如此,你才可以做到荣辱不惊,悲喜不形于色,虽历千辛万苦,无数坎坷,却不能夺其志,不能动其心。以你三人而言,在这方面可以一比,应该不分伯仲;第二,要有运气相辅,还要有过人的实力,我所说的实力,不在于武功高低,须知武道再精,也只能抵敌一人。兵法谋略,却可抵敌万众,惟心有筹算,方可安定天下。在这一层上,刘邦或可居首,项羽次之,而公子只能屈居末座。但若仅限于此,如果有我辅佐,公子依然可以与刘、项一争长短,可是公子真正的致命之伤,还在于这第三个因素,就是性情!一个人的性情如何,往往决定了他这一生的命运。要成大事者,必须做到真正的无情,公子虽然能一刀三命,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这只是对敌人的无情,还不足以成就大事。真正的无情,是一种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可以抛弃一切,你自问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吗?”
纪空手听得这一篇王道之论,赫然心惊,虽然心中并不好受,却相信张良所言,句句珠矶,的确是真正的至理。沉吟半晌,他似有不甘地道:“这‘无情’二字,涵义太广,总须在特定的时间环境里,才有无情与多情之分,其实世间的事情,在世人的眼中都有两面性,同样的一件事,有人认为是有情,而有人认为则是无情,谁又能评定分明呢?”
“非也。”张良淡淡一笑道:“我只问你,假若有一天,为了整个天下,要你不顾父兄姐妹的生死,任他们遭受敌人的凌辱与蹂躏而无动于衷,你能做到吗?”
纪空手不曾细想,断然答道:“我虽然是孤身一人,不知父母是谁,但若真有这么一天,我绝对不会不顾他们的生死!”
“所以你做不到对父兄姐妹的无情。”张良淡淡地道:“如果是为了天下,要你舍弃自己心爱的女人,甚至将她奉献给你的敌人,相信你也绝对做不到吧?”
纪空手道:“一个人若是到了这种地步,那么做人也就无趣得很,岂是大丈夫所为?”
“所以你做不到对爱人的无情。”张良说道:“争夺天下者,无所谓大丈夫与真小人,胜者才为王,败者则为寇,而且世事就是这般无情,能得天下者,往往是那些真小人,而非大丈夫也!”
纪空手沉吟半晌,突然笑道:“如此说来,我确非是争霸天下的材料了,不过我岂能因公子这一番言论,就放弃心中的梦想呢?”
“那么就请公子先杀了我。”张良肃然正色道。
纪空手一脸讶然道:“公子何出此言?”
张良淡淡一笑道:“你我不过一面之缘,要学人无情,便从我这里开始,而且我已经看好刘邦,今日一别,必会投军效命,一旦你要争霸天下,当先除去我这个大敌才是!”
纪空手的眼芒一横,与张良恬淡宁静的目光在空中交触,心中蓦然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震颤。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张良这种笑对生死的人,一个能对死亡如此无畏的人,这至少说明了他心地坦诚,心中无我,为了自己一生追求的理想,甚至不惜生命。
纪空手心中一动:“也许这张良也是一个真正的无情之人,他不仅对别人无情,而且对自己也同样无情,为了天下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他不惜舍弃自己个人的好恶,一心只为天下着想。
难道自己争霸天下,这也错了?”
他问着自己,反思着自己的行为,只觉得自己的一切行为,同样是为了天下百姓。无论是他,还是五音先生,他们都有悲悯天下的胸怀,都有救济苍生的夙愿,难道只为了自己不能无情,便要舍弃自己一生的追求?他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我不杀你,但我也不会放弃争霸天下,在我的心中,我已将你当作了朋友,又怎会为了一个梦想而杀掉一个朋友呢?”
“所以你永远做不到无情!”张良脸上一寒,冷冷地道:“你也不可能得到天下!争霸天下,这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才玩得起的游戏,而你真的不行!”
张良说完话时,终于站起,甩袖而去。走出几步之后,蓦然回头道:“但你是我见到的最有血性的汉子,是可以纵横驰骋这个江湖之上的侠士。你嫉恶如仇,恩怨分明,对这个世界永远充满着一种热情,无论谁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他都应该感到荣幸。”他笑了笑,然后悠然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话未免有些大而不当。其实真正的侠者,实为风骨,但凡不屈之人,皆可谓侠,你无疑是我见到的第一位有真正侠者精神的勇士,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他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未知悲喜的神情,深深地凝视了纪空手一眼,这才如风般消失于纪空手的眼际。
纪空手顿感有种失落,惆怅莫名。此刻回想起来,当他面对张良时,心中曾经有过一股莫名的压力,紧紧地包裹着自己的整个心房,几乎让他有种喘不过气来之感。这本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惊奇地发生在了他的身上,这让纪空手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玄奇。
第五卷 第十八章 兵道无情
纪空手早就看出,张良的确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根本承受不了他一指之戳,但是张良给他的感觉,却似一个真正的超级高手,笑谈评点,从容不迫,有一种傲立山巅、俯瞰天地的大气。对于纪空手来说,无论是面对各路阀主,还是直面胡亥,他从来都有无惧的感觉,但只有与张良相对时,他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面对张良无情的评语,纪空手心静如止水,不惊、不怒,心绪宁静,如雨后的天空,甚至连他自己都非常惊诧自己的表现,略一沉吟,始知这一切反常,都是因为自己已被张良的真诚所感动。
以张良的目力,当然已经十分透彻地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势:残存的暴秦已不足为惧,赵高的入世阁覆灭亦是时间的迟早问题,现在的形势,基本上已是刘、项争霸的格局,一旦分出胜负,天下太平指日可待,开创盛世亦不再是一个梦想。假若纪空手插足而入,以他的人格魅力与超凡的智计,还有知音亭与神风一党的众多精英鼎力相助,只要登高一呼,未必就没有与刘、项抗衡的实力,如此一来,战局又趋复杂,形势陷入混沌,百姓依然深陷战争带来的水深火热之中,这当然不是张良所希望见到的。
纪空手隐隐看出了张良的良苦用心,但要让他从此放弃,又实在心有不甘,何去何从,顿时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他默然无语,思考良久,方才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在楼下这些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缓缓踏上了楼梯。
他决定不再去为这些问题分心,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最终将会作出怎样的抉择,他与韩信的这段恩怨都必须硕希且源笳皆诩矗挥邪和访娑浴?
当他踏上楼梯之时,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有一张狰狞的笑脸就在此刻出现。那脸上的表情,竟似有一种目睹仇人步入黄泉的快感,让人恶心之余,更感到恐怖。
纪空手没有看到,是因为他没有回头,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也是他的一个原则,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就会义无反顾,绝不回头!这样的男人,才当得起侠者的称号。
纪空手无疑是张良心中具有真正意义上的侠者!茶楼之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纪空手的出现,无论是“关西三剑”还是邢无月,无论是汪别离还是其他的人,大家都抱着复杂的心态等待着这位奇人的到来。
长街之战与楼下的对话,他们都亲眼目睹,亲耳所闻,对这位无论在智计上,还是武功方面都远胜于自己的年轻人,似乎都又多了一份了解。正因为如此,他们无不在心中嘀咕:“这人既然志向远大,意在天下,又何必非要与我们这种小角色过意不去呢?他的对手,应该是刘邦、项羽,是卫三公子那等豪阀才对。”
他们无人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才想知道这个答案。当纪空手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时,满楼之人的目光全部望向了楼梯的出口,都想看看这位在暗中捉弄自己的神秘人究竟长得是一副什么模样。
“踏……啪……踏……啪……”一阵极有韵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心思细密的人上楼时数过,这个楼梯只有十七步,当这脚步声响到第十下的时候,他们应该可以看到纪空手的面目了。
但是纪空手的身材超出了众人的想象,也超出了众人给他定下的标准。当他的脚步响到第九下时,楼梯口已可见那一头整洁却狂乱的黑发。
整洁是一个人的卫生习惯,但狂乱却表示着这个人的性情。这至少说明,头发的主人并不是拘泥礼法、循守旧制的俗人,他放浪不羁,刻意求新,有一种不受束缚的洒脱,正如他的刀法表现出来的意境一般,给人以天马行空的感觉。
随之而现的,是两道极度张扬的长眉与一对略带忧郁的眼睛。眉可入鬓,不怒自威,显现出一种张扬的个性与不羁的性情,隐含大气。而他的眼睛却不是漂亮的那一种,但眼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淡淡的忧郁,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仿佛是高山中的一汪清泉,自然清新,却又有大山中的野性美。
纪空手的脚步依然在动,他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楼上的一切。这些人无疑是江湖上极为普通的角色,但一旦心术不正,却也能为害一方,他之所以费心召他们前来,既有惩恶之意,更大的用意是把他们作为一个幌子,以对付卫三公子的围袭。
“我想各位想我一定想了很久了,甚至还会埋怨我为何迟迟不来。想必大家都看到了刚才长街上的一幕,所以怠慢之处,还请海涵。”纪空手边走边道,这句话说完,人已站到了楼上的中央,抱拳作揖,权作陪罪,然后才居中坐下。
他的神态悠闲,全然不似众人想象中的恶人形象。在座之人只有饶空不曾领教过纪空手的手段,见得纪空手如此亲和的表情,心中暗道:“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见到其本人,才知道这些人全是胡说八道。”
众人纷纷起身还礼,连称“不敢”,毕竟此刻生命尚系于纪空手的手中,哪里敢有怨恨之色?倒是拼命挤出笑脸相迎。
“大家不必客气,也无须拘礼。我请各位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有几句话想劝在座的诸位。”纪空手让众人坐下,缓缓接道:“你我都是武道中人,学武不过是强身健体。有志者可以保家卫国,行侠仗义;无志者可以明哲保身,安抚乡邻。但切切谨记,若是仗着自己有一点功夫便要为非作歹,为祸乡邻,这与匪盗有何不同?当真是可杀该杀,不用留情!”
他的声音平淡,但用词严厉,平和之中隐带杀气,听得众人无不心惊。
“我自小生于市井,孤寒贫苦,受人欺凌,每每遇上恶人,事后总会在心中暗暗发誓:但凡我有遭一日学得武艺,必将这些害群之马斩尽杀绝!可是等到我真正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之后,步入江湖,才知道天下之大,像这等武林败类简直数不胜数,又岂是凭我一人之力可以杀得完的?”纪空手说到这里,缓缓站起,目光横扫全场,沉声道:“但是我转念又想,如果人人都以此为念,袖手不管,那么这武林败类只会越来越多,天下只会越来越乱,百姓也只会越来越苦。我不敢要求人人都像我这般铲除奸恶,因为我不知道这恶人是否能够杀得干净,也不知道杀掉恶人是否就真的能止住恶源。但我知道,只要我每杀一个恶人,这恶人就会在这世上少一个,天下也会少乱一点,百姓也会越活越好,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的这一番话全系肺腑之言,显然是藏在心中早就想说的话,是以慷慨激昂,充满真情,从头到尾都洋溢出一股浩然正气,凛然而不敢侵犯,听得在场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满脸羞愧,大有感触。
“是以今日座上诸君,我有言在先,从今日起,以往各位做过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但从你们走出此门的那一刻起,只要有人还敢胡作非为,恃强凌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纵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轻饶!”纪空手说完这话时,目光又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才落座。
这时邢无月壮着胆子站将起来,抱拳道:“公子的一席话,句句发自肺腑,让人感动,使我等受教不浅。我想在座的诸位即使胆子再大,从今往后,只怕也不敢重操旧业了,所以邢某斗胆,便请公子赐出解药吧。想到身上还有这么一个要命的玩意,可真让人一点都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