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于人在地底之下的五音先生,他虽然无法亲见地面上的情景,却能用感官来测算气流的动向,虽未亲见,胜似亲见,所以对赵高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然。
赵高的身体一动,五音先生微一沉吟,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赵高的百无一忌的确受制于龙御斩,但正如赵高所言,这只是相对的,没有绝对。当一个人旋转至极速之时,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出一股巨大的向心力,这股力量完全可以让他摆脱外力对他的制约。
这是赵高打的如意算盘,但五音先生并不知道这只是赵高疯狂之下作出的无奈之举,赵高曾说这很残酷,莫非他已十分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人在飞速的旋动,带动起身边无数股气流,形成了一个近乎于螺旋状的漩涡,一点一点地向外作无序的延伸,漩涡中产生出强大的吸力,吸纳着沙石落叶在漩涡中翻涌飞窜。如此惊人的一幕,足可让任何观者感到不可思议。
更可怕的是这漩涡之中酝酿而出的浓重杀机。杀机如酒,越酿越烈,纪空手与子婴再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同时出手。
两大高手不遗余力地形成夹击之势,刀锋中的气流与子婴手上爆发而出的劲力犹如两堵活动的铜墙,以电闪之势向赵高挤压而去。
“嘭……”让人诧异的是,没有轰响,没有爆炸,两道劲力仿佛撞上了一个弹性十足的皮球,不仅没有发生剧烈的碰撞,反而一弹而开,两人同时又退一步。
纪空手放眼望去,脸色骤变,只见赵高的转速在一撞之下不仅不减,反而加剧,更骇然的是,他的身体在强力挤压下,骤然增大了数倍体积,仿如一个巨大的皮球,衣衫之下的肌肤气流暴窜,鼓涨欲裂……
纪空手从来没有看到过比眼前的场景更恐怖的东西,也没有想到过一个人的身体能发生这般惊人的变化,他仿如是在做一个梦,一个恶梦,不知眼前这一切究竟是真实的,抑或只是自己眼中的幻觉。
但如火焰般高涨的杀气让纪空手清醒地认识到现实的残酷,百无一忌,只有当一个人放下生死,放下荣辱,他才最终可以做到百无一忌,就像赵高现在这样。
纪空手暴喝一声,手臂一振,浑身的劲力蓦然从掌中爆发,便见离别刀幻化成万千刀影,以沛然不可御之的气势强行挤入赵高布下的漩涡气场。
天地在刹那间静寂下来!
这只是纪空手的感觉,他在出手的这一刹那,心如天上悬挂的那一轮明月,宁静而悠远,深邃而惬意,仿佛不沾一尘,不染一色,只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去感悟这天地间的一切,无论是旋转的气流,还是锃亮的刀锋,在相对中完成了统一的和谐。
刀快如电,又似一寸一寸地在虚空延伸,快与慢其实也只是一种相对的速度,心中无快,自然会慢,心中有快,由慢变快,快慢之间,已经透出了刀道的一种境界,禅定的境界。
在这一刻,纪空手似乎悟到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没有悟到,他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已是一片空白,在这空白的背后,依然是那一轮高悬空中的明月。
难道说武道在乎一心,而心不沾一尘,才是武道的至高境界?
也许是,也许不是,对纪空手来说,是与不是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随缘。
子婴目睹着纪空手这一瞬间的变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此之前,他虽然对纪空手的武功十分欣赏,但却知道以其此刻的功力尚不足以与赵高一拼,可是到了现在,纪空手的这一刀劈出,几乎涵括了武学的真正定义,难道说纪空手藏拙,还是他在瞬息之间另有感悟?
子婴心中的讶异不小,但他的身形并未停顿,就在刀劈出的同时,他的掌力也再次催迫而出,两人之间的默契几达天衣无缝的境界。
与此同时,赵高也在高速旋转中暴喝一声,硬生生地将身形定住,双掌呈半圆弧张开,朝两边一分。
这个动作并不怪异,但正是百无一忌神功最后一式——“天地无忌”的起手式!
枝碎、石飞、草折、风裂……古亭在顷刻间灰飞烟灭,虚空在刹那间变得喧嚣杂乱。以赵高的立身之处为中心,仿如惊涛骇浪般的劲气如泻而出,疾卷八方,犹如风暴在凄号,又似洪流在咆哮,每一寸空间都充盈着无匹的劲道,似欲撕毁这方圆十丈内所有的生命。
更骇然的是,在赵高背后的湖面上,平空倒卷出一排排巨浪,仿如肆无忌惮的恶龙,冲向湖岸。
“呀……”纪空手的刀锋斜劈之下,蓦然一沉,便觉有无数股劲气透过自己的刀身,重重击向自己的胸膛。他的只觉眼前一黑,整个身躯已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跌……
子婴惊呼一声,擦着气流的边缘猛扑过去,从赵高的身边掠过,挡在了纪空手的身前。他与纪空手不过一面之缘,却毅然做出如此惊人之举,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这的确是惊人之举,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子婴会这么做,纪空手没有想到,赵高也没有想到。赵高要想突破龙御斩的限制,惟有以生命为代价。既然需要献出生命,他希望看到的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可是子婴的这一挡,就连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化为泡影。
赵高知道,自己完了,完了的意思,是指生命的结束。龙御斩之所以能克制百无一忌的发挥,是因为这两股劲气一阴一阳,一正一反,相辅相克,互生互灭,只有用非常的手段催动内力,百无一忌才有可能突破龙御斩的牵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而与此同时,他的生命也到了油枯灯灭的最后境地。
赵高此刻只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没有真实的影像,甚至连他自己的生命亦似不复存在,整个躯体除了他自己的内力,还窜入了龙御斩的神力与纪空手的刀气,三股活力勃发的气流交织纠缠,碰撞膨胀,就像是有无数双魔爪在他的五脏六腑内撕扯、裂动,使得每一寸肌肤都欲离体而去。
子婴与纪空手相扶而立,虽然相隔两丈,但仍然被赵高身上紊乱的气流迫发出来的杀气压慑得呼吸不畅。他们的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骇之色,这只因为,他们看到的一切,远比阴间地府中的东西更为恐怖。
“噗……噗……”赵高的身体如蛇般扭动,整个身躯已经膨胀到了极限,就在这一刻间,他的血管、肌肤、五官、七窍同时爆裂,整个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与残暴,阴森的压力陡然升腾在每一寸空间里。
“呼……”千万道用血肉汇成的气流分射四野,赵高的整个身体就在这一瞬间被疯狂的气流撕裂成渣,尸骨无存,在残破的古亭内外,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一片。
但这一切并未让天地间出现短暂的沉默,与此同时,那古亭之下的石板发出剧烈的震动,裂成碎片,突然间亭外的一处地面迅速隆起,“轰……”泥土飞散间,五音先生一跃而出,虽然满脸泥尘,但衣袂飘飘,风采依旧。
天地终于变得宁静,湖风吹来,仿佛曾经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惟有依然浓烈的血腥,似乎还见证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代江湖豪阀,一代权相,竟然会是如此惨烈的下场。
“这就是赵高所说的残酷?”纪空手喃喃而道:“是的,这的确残酷,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
“江湖恩怨从来都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五音先生看着地上狼藉一片,皱了皱眉道:“这就是一个难得的经验,永远不要对你的敌人仁慈,否则,后悔的人就是自己,今日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若非有大王相助,你我今日就死于非命了。”
他心存感激地望向子婴,却见其一脸煞白,神色肃然,身体不住地轻颤,赶忙抢上一步扶住道:“你没事吧?”
子婴勉力一笑道:“我没事,在百无一忌神功的重创下,我的龙御斩已经散灭不再,从今天起,龙御斩便算永远消失于这个江湖了。”
五音先生与纪空手大吃一惊,纪空手想到刚才子婴以身体相挡,替自己硬承百无一忌的劲气,不由痛心道:“你这都是为了我呀!”
子婴的脸已无人色,摇了摇头道:“我今天这么做,不是为谁,其实是了却一桩我大秦王室的心事。这些年来,五音先生三代祖先一直为我大秦尽心尽力,无怨无悔,子婴实在是感到无以为报,此次入京,若非为我,又怎能遇上这般凶险?所以说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份内之事,真要算来,要谢的人应该是我。”
“这就是天意啊!”五音先生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一个明君,可惜的是你生不逢时,注定了这一生是个悲情的结局。”
“先生不必激我。”子婴微微一笑道:“我既拿定主意,便不会再有改变,何况龙御斩已然离我而去,从此之后,我更应该做一些有利于百姓,又是力所能及的事情。”
“人各有志,一切随缘。”五音先生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江湖人信奉的一句名言,放之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样的一件事情,在你的眼中,未必就对;在他的眼里,未必就错,对错不仅是在一念之间,更是由他的角色与性格来决定的。
一叶小舟,悠然而来,载着子婴又如清风而去。五音先生遥望良久,方轻叹一声:“大秦将亡,入世阁也从此不再,这故国旧都,看着伤情,不如去吧!”
他回过头来,却见纪空手满脸通红,浑身颤栗,勉力支撑不住,终于瘫坐地上。
“看来你并未幸免,仍是受了内伤。”五音先生扶住他,一搭脉息,只觉这脉息似有若无,微一沉吟,已然明白。
虽然子婴替纪空手挡了百无一忌的劲力,但子婴身负与百无一忌相克的龙御斩,自然可以承受一些,而这百无一忌也的确霸烈,就在纪空手与子婴夹击之时,这劲力已然渗入纪空手的心脉之中,造成了他的心脉之伤重新发作,初时还自不觉,时间一长,这伤痛陡然爆发而来,纪空手方呈不支之象。
纪空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没有想到,赵高的百无一忌竟然有这般神威,不经此一战,不知这江湖之大,高手无数啊!”
他似是有感而发,虽然他所遇之事玄机多多,于他在武道的领悟有着不同一般的帮助,可是当他真正面对这天下第一流高手的时候,无论是对赵高,还是对卫三公子,他竟然毫无一点胜机,这不由得让他感到一种失落与沮丧。
五音先生看在眼里,心中一惊。他非常明白,纪空手能看到自己与别人之间的差距,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若太过在乎,反而会成为其心理上的一个障碍,使之永远难以登顶武学的极峰。
“放眼天下,的确是高手无数,人推五阀为江湖之首,可江湖之大,谁又敢保证在五阀之外,没有更强的高手呢?”五音先生的内力修为确已达到了随心所欲之境,一面为他输送内力,以保伤势不致恶化,一面淡淡地道:“其实在我的眼中,最看好的年轻人就是你和韩信,这一点看法正与赵高相同。不为什么,只因为你们的身上都散发出一种另类的气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纪空手笑了笑道:“我这一生中,最喜欢的就是去挑战机遇,绝不会因为一时的困难而轻言放弃。记得当日我在淮阴城外救刘邦的时候,就对韩信说过,人生就像是一场赌博,既已下注,就不要言退。”
五音先生道:“你这种坚忍不拔的性格,令我很放心。只是当务之急,我们要先疗伤,再行图谋将来的大计。”
纪空手道:“这既然是旧伤复发,就只有重回洞殿,幸好那里距巴蜀不远,不至于耽搁太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