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谨慎小心,对上房中的这位贵客,他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只求平安无事,自己也好落个清静。
然而不如意之事常有**,他越是怕出事,就越有事,就在他欲闭眼养神间,一串马蹄声“得得”传来,由远及近,非常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际。
他心里一紧,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希聿聿……”一阵马嘶声,竟然停在了自己的宅门之外。
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一溜小跑到了门口,便见几个军爷下马整装,向门里走来。
“嘘……大王正用早膳,任何人不得打扰,各位还是先喝杯茶再进去吧。”张五爷赶紧伸手拦住道。
“军情紧急,不敢耽搁,还请你替我禀报一声。”一个显然是领头的军爷扬了扬手中用火漆密封的信囊,气喘吁吁地道。
“就是天大的事也得等等,若惹恼了大王,谁担待得起?”张五爷忙道。
“可是……”那领头军爷面带难色,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时,从上房中出来一人,阴着脸儿踱步过来道:“闹什么闹,吵着了大王,你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位领头军爷赶忙行礼道:“范先生,并非是小人不懂规矩,实在是军情紧急,陈馀的赵军进占常山,彭越在梁地也起兵谋反……”
他话未说完,只见那“范先生”已是一把将信囊抓了过来,脸色铁青,匆匆向上房走去。
这位范先生正是项羽帐中的首席谋臣范增,他自项梁起事便追随项家叔侄,虽然年过七旬,却博学多才,最精谋略,一向为项羽所倚重,在西楚军中,是仅次于项羽的第二号人物。
他与项羽此次前来定陶,是为西楚军攻打城阳作最后的准备。他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在他看来,打仗如弈棋,不仅讲究布局、中盘、官子,而且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也是他襄助项羽以来,未逢一败的原因。
等到范增进入上房,项羽的早膳才刚用一半。看到范增脸色有异,项羽也顾不上再吃下去,推开碗筷道:“先生有事吗?”
范增递过信囊道:“果然不出微臣所料,田荣敢与我们在城阳决战,原来是利用陈馀、彭越对我们的后方进行骚扰,一旦城阳战事僵持不下,形势将对我们大大不利。”
项羽从信囊中取出锦书细观一遍,用力掷于地上,大怒道:“陈馀、彭越居心不良,竟敢趁火打劫,真是反了!待我先回师平定他们,再与田荣决战城阳!”
他站起身来,来回走动几步,却听范增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有所不妥,若是我们真的回师平乱,岂不正中了田荣的奸计?依微臣看来,陈馀拥兵不过五万,彭越也只有三万兵力,不管他们来势多么凶猛,都无法左右整个战局的发展,最多只能添些小乱,不足为虑。倒是这城阳一战,我们应该好好策划一下,争取一战胜之,不留后患。”
项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沉吟半晌道:“要想一战胜之,谈何容易?田荣投入在城阳的兵力与我军兵力虽然有一定的距离,但他若坚守不出,按照兵家以‘十倍围之’的策略,我军在攻城战中的兵力尚远远不够。”
“大王所说的是以正兵迎敌,当然会显得我军在使用兵力之时有捉襟见肘之感。”范增显然已经有了主意,微微一笑道:“既然我们用正兵不足以奠定胜局,那么,我们不妨用奇兵一战,必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奇兵?”项羽的眼睛一亮,旋即变得黯然道:“我们现在所用的难道不是奇兵吗?在这短短的五六天时间里,我流云斋中的数十名高手深入敌营,一连刺杀了齐军将领十七名,却不仅不见敌军阵脚大乱,反而折损了我二十余名高手,此计虽妙,只怕未必是上上之策。”
范增听出了项羽话中的埋怨之意,淡淡笑道:“大王统兵多年,又贵为流云斋阀主,应该明白这种交换是赚是亏。一个善于领兵的将军与一个武功超强的江湖高手,孰轻孰重,应该一辨就明,大王何必去为那二十余名高手的性命而惋惜呢?”
项羽冷然道:“范先生所言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对我流云斋的勇士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一些。虽说我流云斋崛起江湖已有百年,手下人才济济,但要成就一位可以在敌军之中取人首级的勇士,没有十数年的功力是万万不成的。”
第十卷 第十章 霸者之道
范增一脸肃然道:“匹夫再勇,不过能敌十百,将帅有谋,则可败敌千万。以一个匹夫的性命换取敌将之命,在这种大战将即的时刻,无疑是稳赚不赔的交易。如果大王将勇士的性命看得比名将还重,那么大王应该面对的是江湖,而不是天下。”
项羽一怔之下,惊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增的眼芒深深地锁定在项羽的脸上,缓缓而道:“能成霸业者,无不精于取舍之道,有取必有舍,有舍必有得,纵观天下诸事,无不如此。大王既然有意逐鹿天下,就应对取舍之道有深刻的了解,这样才能终成霸业!”
项羽的脸色变了一变,肃然道:“这倒要请教先生。”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没有成千上万战士的尸骨作为代价,就难以造就出一代名将,真正的名将总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诞生出来的,既非靠天赋,也不会侥幸可得。既然如此,那么有数十人的伤亡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想当日大王在新安一战,不是在一夜之间杀尽了二十余万秦军士卒吗?若没有当日这种冷血无情,大王又如何能够拥有今日的辉煌呢?”范增不慌不忙地道,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一股深入人心的煽动。
“可那是面对敌人,而这一次折损的是我流云斋中难得的精英高手,就算有十七名齐军将领殉葬,本王又怎能淡然置之,心安理得呢?”项羽摇了摇头道,想着自起事以来,流云斋中的上百高手追随自己,走南闯北,西征东战,虽然许多人建立了赫赫功勋,但随着激烈的战事频繁爆发,这些年来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所剩无几。
项羽深知,自己能够号令诸侯,开创霸业,成就今日的辉煌,在很大程度上与自己身为流云斋阀主是大有关联的,正因为他在江湖中拥有至尊的地位与深厚的背景,才使得他能登高一呼,四方响应,凌驾于无数诸侯之上,呼风唤雨。
所以,流云斋中的每一个高手都是他根基中的一部分,正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项羽才能迅速崛起。一旦根基不稳,他也许就会在这乱世之中不堪一击。
但范增却是从战争的角度上和他谈论取舍之道,所说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即使这些死者都是流云斋中的高手,大王也无须对他们惋惜不已。死对他们来说,其实是一种荣幸,否则大王又何必豢养他们呢?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项羽默然无语,半晌才轻叹一声道:“死者已矣,多说亦是无益,还请先生说出奇兵之计吧。”
范增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而道:“我所说的奇兵之计,其实是要借重陈馀、彭越这两股敌对势力,只有在他们连战连捷的情况下,此计方能奏效。所以我请大王速速下令,命令三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城阳的合围,不出十日之内,我料算齐军必败,田荣必亡!”
项羽的眉然一跳,喜上眉梢道:“此话当真?”
“军中无戏言。”范增手捋花白胡须,淡淡而笑道:“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焉敢在大王面前说这般话?”
项羽凑耳过去,听范增细说计谋,到最后,已是笑脸绽开,道:“先生不愧是本王最为赏识的谋臣,能得先生指点迷津,何愁霸业不成?”
“不敢。”范增颇为自得地连连摆手道:“这不是范增之能,而是天助大王成就霸业!”
顿了一顿,他又接道:“不过,微臣还是有几分担心,不得不向大王提醒一二。”
项羽“哦”了一声,目光中多出一分诧异道:“先生有话尽管直说。”
范增眉间隐生忧虑,道:“城阳一战,只要我们按计施行,似无大碍,所以田荣并不是我所担心的人,微臣最担心的是,倘若此刻汉王趁机东进,攻我西楚,只怕会令我军陷入两线作战之境。”
项羽闻言之下,不由笑出声来道:“先生多虑了,本王其实早就对刘邦此人有疑忌之心,是以才会将他逼往巴、蜀、汉中三郡,让他在南郑称王。巴蜀地势险峻,道路难行,昔日尚有栈道可以出入关中,偏偏这刘邦为了向本王表明没有东进之意,又自毁栈道,使得这东进出师就更加难以实现,先生又何必顾虑?”
范增闻言眉头一紧道:“栈道虽毁,却可以重建,倘若刘邦真有东进之心,纵无栈道,他又何尝不能进入关中?如果微臣所料不差,刘邦当日自毁栈道,其本身就有迷惑大王之意。”
项羽初时不以为然,听到最后一句,心中也不由得重视起来,道:“先生所言确是有理,不过当年本王也料到刘邦必反,终有东进之日,所以才会封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让这三位大秦旧将为我镇守关中,阻挡汉王,以防刘邦将来出兵。这三王所辖兵力共有数十万之众,就算刘邦攻入关中,只怕这胜负也难以预料。”
范增摇了摇头道:“大王高看了章邯等人的能力,就不该低估刘邦的实力。想当年他与大王约定,谁先攻入关中,谁就在关中称王,他只以区区十万兵力就势如破竹抢在大王之前进了关中,可见此人文韬武略,皆非常人可及。以章邯等人作为阻挡他东进的屏障,只怕并不牢固,还请大王早作筹划。”
项羽将信将疑,虽说他的心里并不以为刘邦的汉军可以在没有栈道的情况下进入关中,并且轻松击败章邯等三王的军队,不过他对范增一向敬重,也相信范增的担心有一定的道理,沉吟半晌道:“就算刘邦要东进出兵,他也未必会选择这个时机!他应该可以预见到,田荣的军队绝非是本王的对手,一旦待本王平息齐国之乱,再回师对付他,他只怕连汉中也回不去了。”
范增心中一急,声调不免高了一些:“如果刘邦真有东进之心,他就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他的心里非常明白,若想与大王争霸天下,单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抗衡下去的,惟有让大王两面作战,他或许还有一线胜机。”
说到这里范增冷然一笑,续道:“以大王丰富的阅人之术,应该不难判断刘邦是忠是奸吧?”
项羽冷笑道:“他若是忠,又怎会与本王去争夺夜郎的铜铁贸易权?有了铜铁,兵器自然就有了保障!他倘若安于现状,又要这么多的兵器来干什么?”
“既然如此,大王还犹豫什么?”范增拍掌道。
“本王不是犹豫,是在等一个消息,只要有了消息传来,本王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作。”项羽淡淡一笑道。
这一下轮到范增心生诧异了,道:“消息?什么消息?”
项羽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笑意,随着脸上肌肉的抽动,倍显恐怖,冷然而道:“他决定刘邦的生死!”
说到这里,他的眼芒已透过窗户,望向那西边天际下的一朵乌云,眼芒凛凛,似乎想看到那朵乌云下正在发生的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