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火封后,他眯起眼,淡淡扫过字迹潦草的奏表。
见其在奏表中写道,一切罪过皆归他一人,其父绝不知情时,崇康帝嘴边弯起一抹讥讽。
再见宁元泽信誓旦旦保证,他所作所为,皆为了新法能够大行,减少内耗,一时迷了心才做此事,崇康帝更是想笑。
不过,看罢之后,崇康帝心中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大局为重!
他本就是隐忍之人,当年大将军王如日中天时,他便始终藏愚守拙,等待时机……
若非有一个坚韧且耐心的心性,他绝走不到今天。
而如今新法正在攻克京外诸省最后也最硬的诸多山头,这个时候,别说宁元泽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冷静下来的崇康帝都不会大办此案。
念及此,他缓缓合上宁则臣的遗表,声音低沉道:“宁观虽然手段偏激,但心中毕竟存的是好意。他不愿再看到党争内耗,白白阻碍新法大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宁元泽已死,不再入罪。
卢肇,王礼……剥夺官身,流琼州岛,永不录用。
京城贡院,内帘官皆斩,外帘官……免了他们的官位。
令广鸣,朱磊,江之文等舞弊之人,皆流三千里,子孙永不录用。
其余人犯,由兰台寺左都御史杨爱卿核实后,依法处置。
另外,这一科顺天府乡试作罢,今科考生待明年太上皇万寿恩科时再考。
不过,有一人例外……”
这般被轻易放过,心中正生出丝丝寒意的宁则臣、卢广孝闻言,抬起头,看向崇康帝……
……
第二百零三章 圣旨
荣国府,墨竹院。
倒座三间小正房内。
贾琮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秋珠,见她肩膀颤着,地面上甚至都湿了一滩,周围之人也被这悲楚的情绪感染,纷纷落泪,便温声道:“当真不是赶你走,你依旧是墨竹院的人,是我的丫头,而且我是想请你给我帮忙做事,不是和你断了干系。”
秋珠闻言,颤栗的肩头缓缓止住,平儿见了忙替她问道:“琮儿想让她帮你做什么?”
晴雯等人也生出好奇心,什么事她们做不得,非要秋珠来做?
贾琮微笑道:“你们知道杏花娘么?”
平儿等连连点头,小红笑道:“我等虽不识字,可最爱听人说书,三爷为了杏花娘,揭破了负心状元的真面目,这等故事咱们府上的丫头哪个不知道?”
贾琮笑问道:“那你知道杏花娘现在在哪儿么?”
小红一滞,噘嘴道:“三爷就会戏弄人,这我哪知道?”
贾琮笑道:“我当日告诉杏花娘:既然你诗画双绝,又何苦非要托付一个不值得托付的人?我会为你寻一个落脚处,再寻一个力所能及的活计,保证你能凭借自己的能为,自己养活自己和孩子。
现如今,杏花娘在城外一座庄园里,专门绘画,沁芳苑香皂后面的画,皆出自她之手。
凭借这个本事,她又攒了不少银钱,足以让她和她快要出世的孩子活的很好。
只是她到底快临盆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接替她来做这事,不然,会影响大事。
在尚书府时,我就发现秋珠虽不爱说话,寻常一个人却喜欢在墙角勾画些什么,画的还很不错,有这个天赋。
所以我想请她帮我一个忙,去跟杏花娘学习画画,在杏花娘生孩子的日子里,接替她的工作。
当然,同样会有月钱拿……”
“我……我去,我不要月钱。”
秋珠孱弱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细声说道。
她其实才是一个孩子,只是懂事的极早。
贾琮微笑道:“不拿月钱可不行,你不仅要拿,还得多拿,给你家里这些姐姐们做个榜样,读书认字的,就多拿月钱。”
晴雯见贾琮如此安排秋珠,早已笑的面若桃花,这时跳脚道:“凭什么,三爷忒不公平!我们又不识字!”
不得不说晴雯确实生的好,这一娇蛮的撒泼,反而愈发给人俏生生的美感。
怪道前世红楼里,宝玉跟抖M小哥儿一样,被晴雯百般呛也甘之如饴……
贾琮笑道:“不识字就学,往后我的空闲时间多了,教你们识字。不要求你们吟诗作对,但也不能睁眼瞎,让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银子。”
秋珠又羞惭的垂下头……
晴雯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三爷往后得闲功夫多?”
小红在一旁吃吃笑道:“又想赖着三爷给你画像儿?知道你生的好,可你也忒臭美了些吧?”
“该死的小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晴雯被说破心思,登时恼羞成怒,要去抓打小红。
只是小红机灵,抢先一步藏到了贾琮身后,并不惧她。
晴雯见之愈恼,一咬牙,直接踮起绣鞋,胳膊越过贾琮的肩头抓向后面,半边身子都正倚在贾琮身前。
一股幽香扑鼻,在一片惊笑声中,贾琮双手叉住晴雯的腰,将她旋转到小红身边,然后对张着小口羞红了脸,目瞪口呆的晴雯道:“你们摔跤吧。”
“噗!”
平儿掩口笑出,嗔怪了贾琮一眼后,对觅儿、娟儿、小竹道:“小角儿以后就随你们了,她小你们一岁,你们多让着她些。”
觅儿、娟儿和小竹一起看向背着个小包袱的小角儿,眼神复杂。
小角儿却咧开小嘴露出小豁牙,讨好一笑,三个大一岁的小丫头登时都乐了……
见此,贾琮对平儿等人笑道:“我们走吧。”
……
皇庭,内阁。
自上书房回来后,宁则臣便静静的坐在公房内,其余三位阁臣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分坐下列。
卢广孝则站着……
众人皆无开口之意,面色凝重。
谁也没想到,新党新法大好的形势,会在今日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宁则臣紧抿着口,凛冽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意,既悲新党的未来,也悲元泽……
沉闷了许久后,地位最低的卢广孝率先开口,声音沙哑道:“元辅,今日陛下虽未惩戒我等,可日后怕……难得善终。”
贾琮能想到的事,他们又怎会想不到?
今日崇康帝若是雷霆震怒之下,对他们削职贬官,但又施以皇恩,准他们戴罪立功,以功赎罪,那他们日后多半没有后患。
可是今日,崇康帝竟在极怒之下,宽容了他们……
这显然就为日后留下了不忍言的祸根!
可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本分做事,立下大功,待功成之日果断隐退,说不定还能留条出路。
若是这个时候就想撂挑子威胁君父,那才是顷刻间的灭门大祸。
这就是勋贵府第和寻常臣子之间的区别。
勋贵府第总有一份香火情在,有祖荫庇佑,夹着尾巴做人总能苟且几十年,换个皇帝,说不定就又起来了。
可是寻常臣子,纵然位列宰辅,一旦圣眷不存,说倒也就倒了……
宁则臣面无表情,缓缓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吾等教子不善,闯下这等滔天大祸,死有,余辜。”
“元辅……”
听闻此言,赵青山,林清河,吴琦川三位阁臣纷纷色变,叹息一声劝了声。
只是却不知该如何为继。
他们与宁则臣相交数十年,志同道合,十分敬他。
但对于宁观宁元泽……却实在难以苟同。
倒不是说宁元泽痴蠢,事实上宁元泽是他们生平少见有才赋者。
只是虽有才却无沉稳心性,气度桀骜,偏内心又敏感多疑,使得身体孱弱多病,非长寿之相。
这样的人,再有才华,也难当大任。
只是众人虽早就认为宁元泽难成大器,却没想到,会给新党带来今日之厄。
若是……若是宁元泽有他苦心算计那位的心性就好了。
林清河缓声道:“元辅,阉党气焰未盛,就被一网打尽。戴权纵然未被处死,想来也再难有机会猖獗。只是……勋贵一脉,怕要起来了。或许,他们更棘手。”
宁则臣并未开口,赵青山不屑笑道:“林公莫要高看那一脉,若是贞元勋贵一脉,我等自然会如临大敌,他们军权在握,人才辈出,还未被腐朽淫乐荒废。可开国功臣一脉……哼!”
吴琦川提醒道:“北静王水溶气度温润,秉性也算正直。”
赵青山连连摇头道:“书生意气太重,不通实务,且四王家族功在太祖时,因而封王。到了圣祖时已经没了实权,再历经贞元、崇康两朝,只剩一空架子,实无妨碍。”
林清河则道:“水溶虽书生气重,可身份太高,且又颇得圣眷。再有……贾家那位。”
卢广孝面色忽然炙恨,插口道:“此贾家庶孽,实不当人子!因他一人,使得多少人受到牵连?此子心性狡诈,当早日除之。”
众人闻言,沉默了稍许。
卢广孝本为新党中坚,这且罢了,还有一个宁元泽,直接牵扯到新党魁首,大乾元辅宁则臣。
有些话,他们也不好说……
却听宁则臣声音低沉沙哑道:“稚圭,不要让仇恨迷住了心。此事若非……贾家子,及时捅破揭露,事后反弹只会更酷烈。元泽……还是太年轻,想法太简单。
现在,我等只需做好本分之事,秋闱舞弊一案,任由杨兰台去查。”
卢广孝闻言急道:“元辅,那贾家子此刻必然极端仇恨我等,若任由他们施为,必会打击报复!我们……”
宁则臣摆手,止住了卢广孝之言,目光透过窗子,淡漠的望着外面皇庭中的那株老梧桐,低沉道:“若他果真如此,本辅反倒放心了……”
……
神京西城,荣国府。
前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尝闻勋贵之家,多忠勇知义之士……”
“今有荣国之孙贾琮,孙肖其祖,于冲龄之年,孝闻天下……”
“处事机敏,断事果决,不落不义之诱,能全忠孝之节……”
“古有举孝廉以褒忠孝之义,今朕又何吝一举人业位?”
“今皇命钦赐汝为举人功名,垂皇恩以嘉孝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