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更何况,睡在他宫旁的,不止一个人,而是十二团营,十数万大军!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允许。
看了眼新党众人,崇康帝忽然自省,他的确是太心急了。
哪怕果然要打压这些大臣,也不是现在。
比起那些吃人肉嚼人骨用无数白骨铸就功名爵位的贞元武勋,新党这些大臣们带来的威胁,不能说微不足道,但远没那么致命。
况且,无论如何,日后新法总要持之以恒下去,他不可能真的将新党斩草除根。
所以……
深吸一口气,崇康帝心里有了主意,看向宁则臣,目光都多了丝温情,问道:“爱卿,朕听闻你还有一子?”
宁则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怔了怔,不过他到底是智慧高绝之人,转眼就想明白了原委,心中不知是该苦涩还是该庆幸,他躬身道:“是,臣还有一子,名宁远,文不成武不就,极不成器……”
崇康帝想了想,道:“爱卿公务繁忙,没有时间管教,总是赋闲在家,难免养成纨绔子弟。不如……去锦衣亲军做个锦衣指挥同知如何?”
锦衣指挥使是正三品,同知为从三品,是指挥使的副手,堪称位高权重。
这个恩典,不可谓不重。
不过宁则臣还是赶紧婉拒道:“臣代犬子谢陛下恩典,只是……”
宁则臣苦笑了番,摇头道:“臣次子虽比贾琮年长数岁,但就心智而言……十个宁远加起来,都无法和贾琮相比。
宁远不似贾琮这般,自幼吃苦磨砺出来。所以……
陛下,锦衣亲军眼看就要大用,最好都是精干之人领头,否则难免将熊熊一窝。”
崇康帝闻言,竟笑了出来,道:“爱卿实在太贬低自家子弟了……”不过见宁则臣面色坚决,他也没有逼迫太过,准备过后思量一番再说,又道:“爱卿之前所言,贾琮与锦衣亲军不好再待在都中,是何意?”
宁则臣正色道:“陛下,因为当年之事,贞元勋臣们绝不会愿意看到锦衣亲军东山再起。不管现在的锦衣缇骑,会不会还像圣祖、太上皇二朝时那般,肆无忌惮,夜半敲门拿人……”
说着,宁则臣颇有深意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自然不会表态什么,他始终明白锦衣指挥使的本分。
倒是崇康帝,摆手道:“锦衣亲军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弄的朝廷人心涣散,乌烟瘴气。锦衣亲军之用,只为守卫皇权,不为臣下所欺瞒,不做聋子瞎子,不做逢乱之时,连一兵一卒自保之力都无的泥塑帝王。”
崇康帝不理跪地请罪的内阁大臣们,而是看着贾琮,沉声道:“自今日起,锦衣亲军更名为锦衣卫,贾琮,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贾琮拜下,沉声道:“锦衣卫,誓为皇权护卫!”
崇康帝深深看他一眼后,叫起了诸臣,又请宁则臣继续说。
显然,宁则臣不止是让贾琮出京那么简单……
宁则臣看了眼沉稳站立一旁的贾琮,在御前竟忍不住一阵恍惚,见崇康帝目光怪异的看他,苦笑着解释道:“陛下见谅,臣方才实在忍不住自省臣教子之道,似乎出了偏差。臣幼时亦是寒门出身,因而勉强也算早慧。磨炼的多,吃的苦多,懂得事也就多些。这个道理臣是明白的,可明明明白这个道理,却没做到,方使元泽……走上了歧途。”
似乎反省过来说的太多了,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宁则臣请罪道:“臣果然老了,居然在御前走神,请陛下治罪。”
说罢,跪伏在地,崇康帝目光清冷的看去,只见他这位元辅两鬓如霜,当年笔挺如枪的腰背,不知何时竟佝偻了起来。
眼睛眯了眯后,崇康帝轻轻一叹,道:“爱卿比朕还要小两岁,今年刚过知天命之年,缘何言老?朕还盼望着你,早日将新法大行于世,你我君臣,共造崇康盛世。”
宁则臣闻言,激动的隐隐红了眼圈,叩首沉声道:“臣本微末之吏,承蒙陛下知遇之恩,简拔至元辅之位,臣虽肝脑涂地,不足报陛下隆恩之万一也。臣只求早日见新法大行,国库充盈,黎庶安乐,盛世早临,至彼时,臣方能稍安私心,以功成身退之喜,归乡享天伦之乐。若再能教诲出一二贾琮般的子孙,则此生于公于私,无憾矣。”
崇康帝闻言,看着真情流露的宁则臣,心中还是有不小触动的。
只是……
若果真让宁则臣完此全功,使得新法大行,京内京外,朝野上下,必遍其羽翼。
其德望之高,怕是行废立之事都轻而易举。
崇康帝心中微微一寒,面上却作动容状,亲自将宁则臣搀扶起,温声道:“爱卿平身,这些且等新法克竟全功后再说罢。到那时,怕又有新的国之难事。
国有难,思良臣。若爱卿舍朕而去,朕又能寻何人解难?”
宁则臣心中如有一块冰凉的石头缓缓压下,却又无可奈何。
原以为能借今日武勋冲突之机,趁机缓和君臣之间的根本矛盾,为日后功成身退做伏笔。
却没想到……
心中一叹后,又说了两句谢恩之言,宁则臣转回正题,道:“陛下,锦衣亲军在都中必然难以成长,纵然强行扶之,也难免与贞元一脉发生剧烈冲突。到那时,危之险之。
如今新法眼见就要克竟全功,等外省大行,国力昌盛,陛下与朝廷之威望,更上一重时,便能以煌煌大势,缓缓图之。
臣等皆相信军机之忠,只是为防万一之险……
所以臣建议,将锦衣亲军……哦,现在是锦衣卫了,调出都中以壮大之。
毕竟,当初也只是长安都中的锦衣受损,外省各卫所的犹存。
另外,臣还想像陛下求援……”
崇康帝对宁则臣之言不置可否,听至最后,眉尖轻挑,道:“哦?不知爱卿有何难事,竟做不得主?”
宁则臣苦笑道:“新法于京外诸省之铺行,几竟全功。唯有金陵、姑苏、扬州等寥寥数地,更换了数任督抚知州,始终寸步难行。此事内阁原交给宋大人、娄大人、张大人,只是以三位大人于数省积累之经验,也无法解之……”
言至此,一直泥塑菩萨一样跟在新党四大魁首之后的三位内阁新人,一个个臊红了脸,心中愧恨交加。
尤其是看到钦点他们入阁的崇康帝,轻疑的眼神看来……
宁则臣继续道:“陛下,到了这个地步,好言相劝,怕是难以说服那些文华之地树大根深的望族们。江南巨室多同气连枝,苏扬九姓,世代簪缨之族,自前朝起就清贵显赫。江南各地官员,无不与其有千丝万缕之关联。衙门内的胥吏,更大半是其族人子弟。江南繁华胜地,竟隐隐有针扎不入水泼不进之势。苏扬二州,三成土地皆为九姓所有,却连一文税银都难收上,着实可怖。
更兼门下婢女如云、奴仆如雨,已成豪族之势,王法难束。
陛下,哪怕没有新法,江南局势,也到了不得不解决之境地了。
而解此难题,只派一钦差天使南下,怕难以化解。
唯有选一本身不被江南望族所抗拒,有手段,有魄力,亦能代表皇权,且不乏勇武之人,以智勇之能,解此难题。
臣以为……”
说着,宁则臣的目光落在贾琮身上,道:“贾指挥使,为满朝不二之人选!”
贾琮迎视着宁则臣鼓励的目光,面无表情的呵呵一笑……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请设火器司
被贾琮呵了一脸,宁则臣丝毫没有动怒。
他再度开口,对崇康帝道:“陛下,贾家本就为江南巨族,至今江南尚有金陵四大家族之称。贾不假,白玉为堂金做马,所以……”
崇康帝没等宁则臣再说下去,淡淡问道:“贾家在江南占地多少?”
宁则臣连想也未想,就将详实数据报来,道:“贾家金陵十二房,在江南诸省共占地八万七千六百五十四亩。”
“可曾交田税?”
“勋贵之族,未曾。”
崇康帝闻言,眉头皱起,道:“勋贵之族,只有永业田可免税赋。贾家的永业田在江南么?”
宁则臣摇头道:“太祖圣祖皇帝英明,早就料到勋贵圈地之害,故而早早就将开国一脉勋贵之永业田,悉数定于黑辽。贾家荣宁二府,共赐田庄二十六座,合计良田十二万亩,并不在江南。”
崇康帝闻言,面色阴沉的看向贾琮,道:“这是怎么回事?”
贾琮并不慌张,他想了想道:“臣初接手贾家,具体事务也不大清楚。不过贾家如今在黑辽共有田庄十八座,共七万余亩,其他的已被转卖……或许后来在南省又买过地,不过臣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崇康帝闻言眉尖一挑,问道:“你贾家都中八房和金陵十二房早已分家,怎么解决?”
贾琮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依旧为贾族族长……”
崇康帝冷笑道:“朕还是大乾皇帝呢,说的话,又有几人肯听?”
贾琮不得不掏出干货来,道:“陛下,臣不讳言,开国功臣一脉,至这一代,多已腐朽堕落,成贪婪无能之辈。若只如此倒也罢,可少不得有不肖子弟倒行逆施,仗势欺人,枉顾国法,与祖宗蒙羞。臣身为锦衣,不能只看外面不看家里。所以……”
崇康帝面色隐隐古怪,道:“宗族之难,就是朕都为之棘手。亲亲相隐,合天理伦常。你这是准备下辣手大义灭亲?”
贾琮摇头道:“陛下,臣虽才智疏漏,却有不同浅见。”
崇康帝见他一本正经的站在一群内阁宰相中答话,还一板一眼,面上不由浮过一抹笑意,道:“哦?既然有不同之见,不妨说来听听。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
贾琮躬身应道:“是。陛下,臣以为,当宗族内部有人行枉顾国法,行祸乱百姓之佞事时,包庇遮掩,绝非明智善举,反而会愈发纵容其恶行,最终害人害己,连累全族。唯有看到害虫时,当机立断剔除腐烂,才能护得大树永葆青春!
所以臣以为,对族中严厉要求,并非不顾孝道伦常,反而是大忠大孝!
臣相信,祖宗在天之灵若得知,必会夸赞臣!”
“哼哼哼!”
看着贾琮自信稳重的模样,崇康帝难掩喜爱之意,低笑了两声后,对宁则臣道:“若先荣国泉下有知,必欣慰有此佳孙也。”
宁则臣点头附和道:“生子当如贾清臣。”
然而这等高规格的赞誉,却没让贾琮有多高兴,反而心里无奈一叹。
怪道这对君臣能将盘踞朝纲数十年的旧党大佬们悉数赶走,简直逆天行事般强行推行了“与民争利”的新法。
他们还真是重实务,一唱一和间,将贾琮逼到了不得不忠于王事的地步……
林清河捧场道:“古有甘罗十二能为相,今日我大乾难道就出不得一英才?”
贾琮闻言转过头去看他,目光隐隐似看智障。
甘罗可是不得好死的……
见贾琮始终清醒,一殿算计之人都难掩悻悻之色。
不过,对朝堂强人而言,面皮什么都是笑话。
越是明君能臣,越注重实务。
对他们而言,其余一切都可不提,只要有用。
新法大行,别说宁则臣等人,连崇康帝都成了某些人嘴里咒骂的桀纣之君了。
可那又如何?
只要你乖乖推行新法,一切好说,私下里骂几句随你。
可若你敢阻拦新法,哪怕嘴里全是歌功颂德,也绝无好处。
如此务实之辈,对于使唤贾琮一个年轻臣子,心里没有一丝负担。
只要好用能用即可。
贾琮出身江南大族,至今贾家在金陵依旧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此为其一。
其二,新法在江南最难推行之地,也是文华最盛之地。
诸多德望高隆之大儒名士,别说当地督抚知县,就是宁则臣亲往,也要以礼相待。
宁则臣的师承,可算不上什么“豪门”。
然而在这一点上,贾琮却有得天独厚之优处。
他是如今江南文名最盛,几已立地成圣之松禅公的关门弟子。
还有天下文宗孔圣传人,衍圣公牖民先生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