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一身粤式百姓衣裳的韩涛,目光复杂的看着一个人在大榕树下乘凉的沈炎,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拱手问道。
沈炎突闻官话,先是一怔,随即紧盯着韩涛,黑瘦的面庞皱起一脸褶子,忽地一震,不敢置信道:“你是……老韩?”浑浊的目光中出现惊喜!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幼时好友。
韩涛却没有失态,借着干咳的功夫四下里打望了圈后,低声道:“老沈,有说话的地儿没有?”
沈炎到底是锦衣老人,门道知道的不比韩涛少,神色极快恢复正常,又瞥了眼不远处淡然而立的三人后,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点点头道:“里面请。”
说罢,先一步在前引路,将人带去了一座红瓦院内……
……
“沈兄,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咱们的新铛头!荣国府承二等勇毅伯,锦衣指挥使贾琮贾大人!”
进了一间简陋但干净的堂屋,还未坐下,韩涛就赶紧引见道。
沈炎闻言,额头的山字纹更深了,打量着贾琮,目光中根本没有掩饰怀疑和愤怒。
对于一个锦衣世家的传人,一个生在锦衣、长在锦衣、志向于锦衣的人而言,摊上这样一个毛头老大,沈炎简直感到悲哀……
不过再想想自十三年前巨变后,都中锦衣亲军几乎名存实亡,换个这样的人做老大也没什么关系。
左右上头发不下饷银,只能靠外省各千户所自筹,也就失去了权威性。
念及此,沈炎表情冷淡的拜下:“卑职见过指挥使大人。”
韩涛见之急切,想提醒一二,被贾琮一个眼神止住。
贾琮没有叫起,而是开门见山问道:“沈百户,本座得报,粤省千户所千户聂琼贪鄙无耻,搜刮百姓手段酷烈,与世家巨贾勾结,戕害百姓,欺君枉法,此事属实否?”
听着贾琮平静沉稳的话语,沈炎心头忽地一跳。
他自忖算是阅尽世间浮沉繁华,见过无数人嘴脸,看人之准不说十拿九稳,也有七八分的分寸。
之前看到贾琮时,他满心以为是个靠祖荫家世混富贵的纨绔子弟。
可是这一会儿,他却瞬间推翻了刚才判断,并且以为面前之人,并不简单。
那不疾不徐的语气之稳,意味着持重的信心。
虽然言谈中自居高位,但对他也没有任何炫耀做作之势。
开口便是干净利落的直指主题……
这股气度,是做不来假的。
现在都中的年轻人,都如此厉害了吗?
见沈炎居然隐隐恍惚,韩涛急的跺脚。
倒不是全为了关照当年的故人,幼时的好友。
韩涛认定,锦衣卫的重建后,内部要重新划分势力范围。
他和南镇抚司镇抚使姚元便是两个山头……
贾琮摆明了要用他们的旧关系打底,谁的关系可靠得用,日后在锦衣卫内部,谁的分量就更重些。
大丈夫权势为先,韩涛也摆脱不了这等心思。
如今既然他得了先手,就不能让这等好机会变成坏事。
更何况韩涛还他清楚,沈炎之才,绝不下于他。
韩涛压低声音提点道:“老沈,大人是奉皇命持天子剑南下,重建锦衣卫。第一件事,就是要扫除沉珂,革新气象!你忘了咱们当年起的誓言了?你真准备在这个破地方混吃等死不成,宫里陛下的识人眼光,难道还不如你……大人问你话呢!”
沈炎正想回答,却见贾琮轻轻一摆手,目光中堂屋里打量了圈后,又问道:“你的手下呢?百户所里就你一个人?”
沈炎闻言面色一变,有些苦涩道:“大人,卑职手下都去外面讨生活去了……”
贾琮闻言眼睛微眯,问道:“讨什么生活?”
沈炎叹息一声,道:“十年前,粤省千户所就发不出全数的俸银,八年前就只有半俸,五年前连半俸也没了,这几年,都是卑职们自己自谋生计。”
贾琮没有什么震惊之色,似在意料中,他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们聂千户呢?”
沈炎闻言,冷笑一声,道:“他倒是吃的膀大腰圆,坑蒙拐骗再加上嫖赌和人市买卖,聂家如今是粤州城里的高门大户有钱人了。”
贾琮道:“这么说,本座收到的举报属实?”
沈炎沉默了下,点点头。
只是他看了看贾琮身边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残废一个气色衰败,猜不出贾琮能干什么……
就算如今锦衣亲军再衰败,聂琼手下也有二百来人。
其中五十人更是精锐好手。
贾琮没理会沈炎眼中的怀疑之色,再问道:“你手下有多少人……如果今夜拿下聂琼,你能否控制住千户所的局势?”
沈炎闻言面色一震,眼神愈发惊骇的看着贾琮,在韩涛的催促下沉声道:“卑职手下算上犬子,只有三十八人……”
贾琮皱眉:“你一个百户,手下就三十八人?”
沈炎苦涩道:“没有俸银……”又正色道:“大人,虽只三十八人,但卑职敢担保,皆是心向锦衣的忠勇之辈!否则,绝留不到今天。再者,聂琼手下虽有二百余人,却有一百多人只拿正常俸银当差,不是心腹。唯有直属聂家指挥的五十力士,才是其中坚力量,轻易都不会离开千户所。所以只要拿下这五十人,控制千户所并不难办。”
贾琮闻言点头,道:“看来聂琼也是怕死之辈……”
沈炎咬牙道:“此獠坏事做绝,怎能不心虚?粤州城内,恨其不死者成千上万,以‘聂人鬼’称其名。”
贾琮看了看外面昏沉下去的天色,轻声道:“这个时候,他们会不会外出纳凉?”
沈炎摇头道:“越是这个时候,他们反而不会外出。前些年常有深恨聂琼之人,想趁着夜色刺杀他,所以他愈发谨慎。不过这几年这种事极少,平常戒备并不算严。不过卑职听说今日聂琼为其三房小妾过生儿,其实就是敛银子。
外人不会给一个小妾过生,请的都是他的心腹手下……
今日必然都到场饮宴大醉!”
说到最后,沈炎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变了。
眼神紧张又期待,好似已到了一个人生的重要关头!
贾琮没有让人失望,他目光依旧平静的看着沈炎,微微一笑,道:“说起来,咱们和聂琼也算是一个体系的同僚。既然知道聂千户家有喜事,咱们就不能不去捧个场。沈百户听令!”
沈炎闻言,一下握紧拳头,厉声道:“卑职在!”
贾琮呵呵一笑,道:“让人准备两车炮竹,随本座前去给聂千户道喜,一起祝他,长命百岁,公候万代!”
……
PS:抱歉晚了点,因为昨天有事,又不能熬夜,所以没写完,下一章也到晚上了,我尽快调整过来,抱歉。
第二百九十七章 如塑金身
粤州城西,锦衣千户所。
三进的大宅宽大阔气,这里本是公房,不过后来却变成了锦衣千户聂琼的官邸。
相比于粤州城内督抚知州官衙生人勿进的派势,锦衣千户所多了许多生活气。
披红挂彩,迎来送往,热闹不凡。
但是,也因此显得世俗了许多。
锦衣亲军本是特务组织,神秘原该是其最具威力的属性之一。
如现在这样好似酒楼般咋咋呼呼,实在是自废武功。
不过,据沈炎所讲,各省千户所早就没了当年的威严。
没有人在中枢呼应做主,都中的锦衣衙门成了摆设,外省分支又如何强硬的起来?
这些年千户所不仅成了各省督抚派去干脏活累活的苦力,还是没有粮饷接济的叫花子。
为了赚银子养活一干人马,以维持自身的势力,各省千户们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当年最过分的也不过是在暗中扶持一些黑道帮派,或是给秦楼楚馆、赌坊和放印子钱的地下钱庄做保护伞,收些保护费。
这些年却已是明目张胆的自己开设青楼赌坊,还给地方大员们送干股红利。
当年那些帮派黑道虽也不怎么讲规矩,但至少明面上还过的去。
青楼里的女子多是贱价买来的,赌坊虽也出千设局,坑的多是外地赌徒。
然而现在,那些千户所开的青楼中的女子,居然大半是逼良为娼。
只因赌坊设局害的人家破人亡无力还债,最后典妻当女的就不计其数。
还有对一些没什么跟脚人家的绑票、陷害、勒索……
如果这还是一定范围内的坏,那么堂堂锦衣千户所,还养一群拐子专门拐卖孩子,卖掉资质好的孩子,剩余的毒聋害哑打断腿后命其乞讨牟利,就是彻头彻尾的丧尽天良了。
很难想象,这世上会有这样多连畜生都不如的人,干出畜生都不会干的事。
偏他们看起来还衣冠楚楚,甚至相貌堂堂。
就沈炎介绍,粤省锦衣千户聂琼看起来就是个慈眉善目且乐善好施的富家员外。
每年也是修桥补路,还赈济一些贫苦百姓,因此常为督抚所嘉奖称赞。
“大人,前面就是了。”
站在粤州西城一条大街拐角处,换了身皱吧百户官服的沈炎对身旁的贾琮说道。
不远处,便是粤省千户所的位置。
张灯结彩,热闹喧哗。
有作知客的管家在门前迎客念礼单,门子负责引着客人装着礼物的车马货担入内……
看着那一个个身着玄色黑鸪锦衣,头戴三山无翼纱帽的锦衣百户官们蝇营狗苟的模样,其他人则罢,贾琮身后跟在郭郧身旁的年轻人,眼睛渐渐猩红,呼吸凝重,看起来恨之入骨。
郭郧正要皱眉训斥,却见贾琮目光冷漠的看着那人,淡淡道:“展鹏,一个男人是否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看他敢不敢舍得一身剐,轰轰烈烈的去死,而是看他有没有勇气为了一个理由谦恭甚至卑微的活下去。活着,是为了担当和责任。
你若一直不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就算你刀法超神,也难成大器。”
这个年轻人,正是贾琮一行人在粤州城外救下的倒霉鬼展鹏。
虽然他为谋出路,主动真心投效,目前也只能跟在郭郧手下打熬。
正如贾琮所言,这个人虽然身手不凡,但身上的破绽同样也大,还需调理。
陡然让其身居高位,不过是害人害己。
韩涛也认为此举适当,当初锦衣亲军内那么多高手,能上位百户的都屈指可数。
而且展鹏对其投身锦衣的身份,心里也有心结。
这个心结,怕只有等他亲手摘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敌的脑袋,才能解开……
听闻贾琮之言,展鹏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渐渐平息了气息。
贾琮见之收回目光,对沈炎道:“按计划行事吧。”
沈炎闻言,老农般皴黑的面上,眼睛一亮,轻吸了口气后,手往后一招……
五人身后,三四十人护着四架大车驶动向前。
每架大车上都系着大红喜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