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来干什么?
贾琮对一直恭候在旁的崔义家的道:“让人领他们去偏厅,另外,问问领头那个男人姓什么。”
崔义家的闻言,忙领命而去。
……
偏厅。
邢忠夫妇赔着笑脸,拘谨的看着堂上八位雄壮的亲兵。
他二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半旧的灰鼠皮裘。
倒是他二人身后跟着的一个年轻姑娘,身上只一件旧毡斗篷,看起来拱肩缩背的,好不可怜。
但这位相貌出众的姑娘面上却不似她父母二人,没有那么拘谨廉价的笑脸。
哪怕在这样气派的偏厅内她那身旧毡斗篷显得那么寒酸,那么格格不入,还不如那些大汉亲兵身上的玄色黑鸪锦衣光鲜,可她面上并无自卑自惭之色,平静淡然,半垂着臻首,默默而立。
便是邢忠夫妇的女儿,邢蚰烟了……
这等心性,让暗中观察的展鹏,微微有些侧目。
他以为,这样的性子若是自幼练武,必成大器!
可惜了……
等贾琮确定了来人的确是邢忠夫妇后,便换了公候朝服而来。
紫金冠、飞鱼蟒服、天子剑、双梁靴。
当他身着这一身富贵逼人的朝服出现在偏厅时,堂上八名亲兵同时拜下,大声道:“参见伯爷!”
声势惊人,差点没让邢忠夫妇腿软的跪下去。
倒是邢蚰烟,抬眼看了贾琮一眼后,又垂下了眼帘……
贾琮“嗯”了声,叫起亲兵后,道:“你们下去,这是我家至亲,不当事的。”
八名亲兵列队离去后,贾琮看了邢蚰烟一眼后,方对赔着笑脸的邢忠夫妇温言道:“想来这便是舅舅、舅母当面,外甥本该礼敬。只是身上负有皇命,又有天子剑在身,未交皇差前,不敢因私费公,也拜不得私礼,望舅舅、舅母见谅。”
邢忠夫妇闻言,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这场景与他们二人私下里梦想的不一样。
在他们梦想中,贾琮应该毕恭毕敬的以大礼参拜才是,还要奉上金银宅子……
当然,这只是他们想的最美的情形,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没怎么指望。
邢忠忙赔笑道:“哥儿是贵人,自然要先办皇帝爷爷的差遣才是正经的。咱们自家人,何必外道?”
贾琮微笑着点头,道:“舅舅所言极是,是个有见地的……不知舅舅怎会至此?”
邢忠闻言,面上笑容迅速转成悲苦色,道:“外甥不知啊,这些年舅舅过的老苦了,也没个定所居住,就在苏州潘香寺庙里租了间房居住。原本也算能勉强度日,可谁知,朝廷忽然要开劳什子新法,连庙里的产业也要收税,那潘香寺黑了心了,一下将租子涨了一倍去,舅舅囊中空空,哪里有银子交?原本是想投奔旧友,可人家说,你嫡亲外甥就在扬州府当大官,何必舍近求远,放着真佛不拜,去求他那样的小鬼?所以……所以舅舅我才……”
“好了,舅舅不必多说了,我明白了。”
贾琮止住邢忠的诉苦后,对展鹏吩咐道:“命人即刻去租赁一座二进宅子,请牙人再买两个仆婢服侍。让薛故备好米面银财,送过去。今晚就要备好,舅舅、舅母要住。”
展鹏领命而去后,贾琮对邢忠解释道:“舅舅,此处为盐政衙门公房,我也是借宿于姑丈处,姑丈如今卧病在床,昏迷不醒,我不好待他留客。只能委屈舅舅、舅母先去外面住住。不过表姐可以留下,刚才姑丈家表妹听说太太家的表姐也来了,让我请表姐留下作伴,都是至亲,不必外道。”
邢蚰烟闻言,抬起眼帘看向贾琮,她目光坦然,并无自轻自贱之色,感谢的微笑了下,而后柔声道:“此事需爹娘做主,不过请表弟代我谢谢林家妹妹。”说罢,又垂下眼帘。
似不以物喜,似不以己悲。
贾琮见之微微侧目,再看向满满市侩气的邢忠夫妇二人。
两人巴不得能巴结到贾琮身上,哪有不准之理?
见他二人连连应下,贾琮便唤了声,从笑嘻嘻的跑来一丫头,穿金戴银,遍身绫罗,还披着大红羽纱斗篷。
若非她巴巴的跑到邢蚰烟跟前,喊她“姑娘”,请她往里面去,邢忠夫妇只当她就是林家的正经小姐。
看到贾家连一个丫头都穿的这般富贵,二人又惊又喜,眼中掩饰不住的贪婪之色。
等见“灰头土脸”和“要饭乞儿”一样的晦气丫头随人进了内宅后,二人正想再开口要点什么,就见展鹏带了两个锦衣亲兵一身煞气的进来,沉声道:“大人!锦衣缇骑已经集结完毕,只待大人点验后,即可开拔瓜洲,抄家杀头,血债血偿!”
贾琮厉声道:“不需点验,立刻出发!告诉郭郧,名单上的三百逆贼,不可走脱一人!本爵要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兄弟!”
“喏!”
展鹏大声一应后,转身离去。
这陡然煞气腾腾的气氛转变,让邢忠夫妇骇的腿软,面上干笑的看着贾琮。
贾琮看着邢忠沉声道:“舅舅,我还有公务皇命在身,要前去斩杀叛逆!就先不给你接风洗尘了,等归来再说。”
邢忠忙道:“不必不必,不必接风洗尘,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贾琮点点头后,不再理会,大步出门而去。
等贾琮带人离去后,管家崔义进来,请二人离开,前去租赁的小院。
二人诧异,这般快。
崔义笑道:“我们表少爷如今在扬州府开个口,想送宅子的不知多少,更何况只是租赁一个?”
邢忠夫妇闻言面面相觑后,又惊喜起来。
两人跟着崔义出了盐政衙门,崔义安排了马车送二人前往租住地。
邢忠夫妇上了豪华马车后,幸福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正在一起默默的品味奢华,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对话:
“咱们大人当初不是快被他的嫡母凌虐的快活不下去了吗?都中谁人不知荣国府大房嫡母不慈?怎么大人会对这冒出来的舅舅这样好?”
“嘿!你懂什么?礼法当头,大人明面上自然不能出岔子,不然如何做官?连皇宫里的皇帝老子都要讲孝道,大人还能怎么办?不过……”
“不过什么?咱们大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啊。”
“这话倒是正经!我给你说,你千万别对旁人说,咱们大人,最善笑里藏刀!京里的老爷太太是他亲爹娘老子,那没办法。而且听说大人老子已经没了,太太也卧病在床,所以也计较不得。我想着大人心里正憋着仇没处发泄呢,谁知道上赶着来了一个劳什子舅舅!”
“哎哟!咱们大人可不是心慈手软的,才来南省没半年功夫,杀了多少人?”
“谁说不是呢,大人还都是笑着杀的!那甄家的大公子,前头还和大人称兄道弟,可因为得罪了大人,回头大人就砍了他的脑袋!那可是甄家啊!”
“那车里这对公母岂不是要完?”
“完了!肯定完了!都不用大人亲自动手,大人在江南杀了那么多绿林大盗,若是让他们知道,大人的嫡亲舅舅住在外面,也没人护着,用不了三天,他们就得完!”
“啧啧啧!真惨啊!不过活该,谁让他姐姐当初那样苛虐大人,多狠心哪!我告诉你,咱们一定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得让大人好好出口恶气!”
“是是,原该如此……”
……
听着外面的对话,车里邢忠夫妇二人的瞳孔都快扩散,面色惨白,满头大汗。
等到了地儿,二人发现租赁的房子居然在北城门口附近,最适合江洋大盗进来杀人,二人差点唬的走不动道。
可那两个送他们的锦衣亲兵,又目光不善的盯着他们。
邢忠夫妇差点没哭出来,好不容易进了屋子,关好门后,根本来不及看这落脚宅子的好坏。
两人战战兢兢的熬到半天黑后,打开门发现守门的亲兵不在,也许是吃饭去了,也许是故意给贼人留下机会杀害他们。
便再也忍不住,一溜烟儿的跑了。
为了防止贾琮搜寻他们,还特意留信一封,说世界这么大,他们想去闯闯,不能靠人吃饭。
只因不舍得女儿受苦,便留下来请她姑母照顾。
请万万不必寻找。
等隐藏在暗中的展鹏见邢忠夫妇二人仓惶逃出扬州城后,从房中取来这封信后,折返盐政衙门,交给了贾琮。
……
第四百六十章 扫墓
贾琮忙碌并非虚言,因为茶娘子要出征了。
盐政衙门中堂。
贾琮看着一身劲妆,重新束起胸的茶娘子,正色道:“这次你去,虽说是为了救人。但这世上是非不明,恩将仇报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千万大意不得。要当心有人明着归复,却暗藏坏心,趁你不注意时偷袭伤人。所以,宁肯多杀,不要多救。那些人,哪个手上没有人命?杀哪个都不冤枉!”
这番杀气腾腾之言,既让李义、朱能等茶娘子麾下大将为茶娘子感到高兴,也都有些心惊肉跳。
都说假书生满口仁义道德,真书生满心仁义道德,都不顶用。
可贾琮这个书生,怎这般大的杀性……
说起来,就是李义等人,手上也没少沾人命……
茶娘子含笑答应后,贾琮再道:“不管哪个归复,都和他说明白。此次若不降,那大部只诛首恶,牵连家族者不多。但若存着降而复叛的心思,以锦衣卫家法,是要连家人都要牵连的。勿谓言之不预!”
茶娘子再度笑着点头答应,眼神愈发柔软。
贾琮最后又道:“原本是不愿你亲自出马做这些事的,不是不想你抛头露面,只是不愿你太累,更不想让你有危险。不过既然你自己喜欢江湖事,那我也不拘着你了。但你一定要牢记,你的安危,高于一切。在军中有规矩,主将若亡,而亲兵幸存者,皆斩。这个规矩在锦衣卫内同样存在,你明白我的意思?”
茶娘子闻言笑不出来了,急着想和贾琮讲道理。
不过李义却大声道:“大人放心,若我等连姨娘的安危都护不住,也不用大人动手,我等自己割了脑袋赔罪!”
在贾琮面前,他们对茶娘子的称呼已变,似乎“娘娘”的诨号,已不如“姨娘”尊贵。
茶娘子正想辩说,却听贾琮大声道:“好!军中无戏言!我就当此言为军令状了。十三娘绝不能出任何闪失,不然,唯你们是问。当然,我并非一味苛虐之人,有过者罚,有功者自然会奖。虽然茶娘子做不得官,可你们却能。
你们有大功者,我不吝以总旗、百户乃至千户的世袭官位相赐。锦衣卫内,能者上,庸者下。不讲官场上那套勾心斗角的手段,坦坦荡荡升官发财,问心无愧。”
李义等人闻言,眼中无不振奋。
那可是官啊!
千年以来在这片土地上,唯有此字最贵。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手中怎能无权?
更难得的是,还是能够世袭传诸子孙的官。
虽然朱能已经老朽,可连李义在内,其他人谁无子嗣?
若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能世袭的金饭碗,他们拼死也值了!
而一旁茶娘子见她的手下被贾琮几句话煽乎的呼吸粗重,都快嗷嗷叫了,又气又好笑。
她目光盈盈的看着贾琮,贾琮却提醒道:“展家那位老爷子刚才已经出发了,看模样是想用血来洗刷耻辱……十三娘,你再儿女情长下去,怕是救不了几个人了。”
茶娘子闻言,差点没气吐血,半个时辰就贾琮一个人在吧啦吧啦,结果倒成她儿女情长了。
不过她舍不得顶撞贾琮,只哼了声后,咬牙道:“我走了!”
目光留恋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大步离去。
李义、朱能等七八个心腹干将纷纷与贾琮抱拳一礼后,转身离开。
等人手都派出去后,贾琮轻呼了口气。
该做的该考虑的他都考虑到了,剩下的,就看下面的人怎么做了。
多思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