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仿佛是个人都能以大义之名对贾琮指手画脚。
在堂内侍奉着的王夫人、薛姨妈微微皱起眉头,她们有些担心贾琮拒绝后,会引起众怒,往后,贾家的名声就要坏了。
王熙凤则暗自冷笑这群妇人,都道人言可畏,世言如刀。
可她却知道,这些妇人之言,对贾琮来说,连母鸭子叫都算不上。
她亲眼目睹贾琮一步步从东路院假山后的那间耳房走到今日,心智何等坚毅,又岂是一老妇哭哭啼啼卖惨,一群娘们叽叽喳喳哄骗能动摇的?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老妇,刚才竟没人将她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
果不其然,在众人瞩目下,贾琮缓缓摇头,看着孙氏淡然道:“贾琮有两个理由,无法答应太夫人之请。第一,贾琮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所有权势皆来自陛下信重,所以,无法公器私用,去为成国公府出力,查蔡畅之病根。
第二,贾琮也无法去帮助一个杀兄之敌。贾琮虽不是一心胸开阔之人,但也非睚眦之怨必报。只是太夫人或许并不知道,指使手下杀害我琏二哥之东川候次子张亮,在临死前数度喊冤,他与我二哥无恨无仇,素不相识,若非是受成国公世子蔡畅之挑唆,怎会下此毒手……
呵,此事是真是假,不好去辨别。毕竟蔡畅写给刘亮的信已被焚毁,刘亮也被我斩下头颅,用铜汁浇灌在我二哥坟前,以赎其罪,算是死无对证。
但,贾琮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以蔡畅平日所为,我认定是他所为。
所以,太夫人,荣国贾家和成国蔡家不会成为朋友,永远不会。
贾家不需要成国公府来感恩戴德,更不需要你们的友谊。
如果不是贾琮受皇恩深重,身负皇命在身,不敢闪失,有愧君恩。
早在当日,贾琮便提亲兵家将,上门与成国公讨个公道了。
若连杀兄之仇都不能报,贾琮又有何面目,承袭祖宗之爵?!
不过……话虽说到这个份上,贾琮依旧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句,我没有下毒毒害蔡畅。
我贾琮想杀他,也不需要下毒。
太夫人,请回吧。”
“是你,是你!果然是你害的我孙儿!”
孙氏看着贾琮,面容隐隐狰狞,厉声指控道。
贾琮面色淡漠,目光深沉的看着她,道:“既然我所说之言太夫人皆不信,那琮又何必再赘言?太夫人想将杀孙之仇安在贾琮头上也并无不可,因为,就算没有昨日之事,等贾琮办完皇差,也必将他千刀万剐,为兄报仇!荣国子孙,焉能让鼠辈杀害?
孙氏,你最好给自己留些体面,离开此处,不然,本侯不介意派亲兵送你回家……”
这等生冷残酷撕破当面脸皮之言,惊呆了诸人。
而贾母、王夫人之流,也还在震惊于贾琏之死幕后真凶的暴露,唯有那孙氏,老眼阴毒的看了贾琮一眼后,再无悲戚可怜之色,起身离开。
看着这老妇的背影,贾琮淡淡冷笑一声,这老妇倒是个难缠的人物。
若她为男人,未必不是一方豪雄。
只可惜……
这个世道,对女人充满了压制。
一个心思阴毒手段狡诈的老妇,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无足轻重。
不过……
为防备在阴沟中翻船,也还是可以做些手段的。
贾琮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又忽若有所觉,回头往高台上看了眼,就见贾母仍在震惊的看着他。
被他眼中的杀意一激,竟生生避开了眼神……
……
第五百六十二章 慧剑斩情丝
外客散尽,荣庆堂内只余贾家诸人。
“三弟,果真是成国公府的世子,挑唆人害的你二哥?”
王熙凤双目含泪,颤声问道。
虽然已对贾琏忘情,可不管如何,让人杀了自己的丈夫,王熙凤依旧难以接受。
贾琮侧眸看去,见她这幅惨淡模样,淡淡道:“外面的事二嫂不必费心,天道好还,杀人者偿命,又能饶得过哪个去?”
此言音虽不高,然字字掷地有声。
看着身形笔挺而立的贾琮站在堂上,气度持重,隐有渊渟岳峙之势,贾母、王夫人等人一时都怔住了。
贾家多年来由于贾母缘故,其实很有些阴盛阳衰。
贾赦、贾政不理事,也没什么外事,就家里一些事。
贾珠早逝,贾琏虽管事,但又要强不过王熙凤。
这一大家子,竟大都让妇人拿主意。
直到此刻……
贾琮一句“外面的事不必费心”,让荣庆堂上诸妇人忽然感到了极强的庇护感!
即便是追求自由独.立的后世,女人们最终也渴望寻找到一个能庇护自己的港湾,更何况当下这个世道?
家里的爷们儿能撑得起一片天地,她们才会心安,而不是空落落不满难安的悬着。
再联想到方才成国太夫人孙氏之言……
显然,贾琮并非只是嘴上说说。
尽管他始终不承认,但是这会儿任谁也能联想到,成国公世子蔡畅,多半是着了贾琮之道。
贾琮,是在为兄报仇!
一时间,贾母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她一直都认为贾琮因为幼时受虐待之故,城府太深性子太冷,毫无血缘亲情观念,故而不喜他还提防他,唯恐他有朝一日伤害了宝玉。
能为越大,就越担心。
但是这一刻,得知贾琮处心积虑的为贾琏复仇后,她这种忧虑减少了大半。
贾琮,还是讲亲情的……
“三弟,那成国公世子这次死不死?”
王熙凤不甘心,咬牙切齿的问道。
她在乎不在乎贾琏是一回事,她就算恨贾琏入骨,巴不得亲手灭掉他,却也不愿见他被别人杀死,还死的那样惨。
好几回,她梦里都看到贾琏那颗死不瞑目流着血泪的脑袋……
她巴巴渴望的看着贾琮,看到的却是贾琮皱起眉道:“这我怎么知道?”
王熙凤面色一黯,大感失望,就听贾琮又道:“不过听起来凶险之极,太医院的太医和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药石难治,多半是不中用了。多行不义必自毙,合该如此。”
王熙凤闻言心里登时痛快了,丹凤眼放光,还想再问什么,贾琮却隐隐不耐烦道:“适可而止,外面的事不要多问。”
不是贾琮拿势,只是这荣国府就跟筛子一样,里面不知有多少别人眼线。
贾琮不愿让外人知道他的想法,这极危险。
王熙凤却被这一呵斥训懵了,很有些下不来台。
只是如今不比先前了,她不同了,贾琮更不同了……
王熙凤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敢再说什么。
见此,一直未出声的薛姨妈“噗嗤”一笑,道:“凤哥儿也有害怕的人了?倒是难得。”
李纨、鸳鸯等人轻笑,贾母王夫人看向二人。
王熙凤俏脸一红,高声道:“姨妈可别笑我,如今家里出了个冠军侯,比国公还难得,三弟这样大的能为,动辄杀人脑袋,要人性命,刚才那么多诰命,又是国公夫人又是侯伯夫人,个个不拿正眼看我,可三弟只扫她们一眼,一个个就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巴巴的就走了。我这又值当什么?”
王夫人这会儿终于开口了,有些担忧道:“那些诰命回去后,怕是要嚼舌头了。贾家的名声……”
一个家族若是名声坏了,那必定走不长远。
且宝玉和贾家女孩子们都还没成亲,若让勋贵圈子里的人家都对贾家“刮目相看”,日后他们说亲时都有干碍。
倒是贾母,难得说了句:“不妨事,她们都是贞元一脉的功臣诰命,不是开国一脉的,和咱们本就少来往,且她们说嘴咱们的时候何曾少了?将门也不必在意这些,终究还是看谁家的军功高。国公爷在时,军功卓著,所以许多将门常登门造访。等国公爷没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又不在军中,当年来往的那些将门便断了往来,和名声不相干,终究还是看家里爷们儿有没有能为。”
王夫人听了,缓缓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贾母“嗯”了声后,见贾琮朝服未去,便打发他回去休息了。
等贾琮走后,贾母又打发了李纨、凤姐儿她们下去,只留下王夫人和薛姨妈并鸳鸯服侍。
贾母对王夫人道:“淑清啊,如今你还看不出来,这是个心肠极硬的?吃软不吃硬呐!难得你和宝玉他老子早早待他好,拢着他,但纵是如此,你也不能干碍他。否则……”
听贾母说的骇人,王夫人面色隐隐泛白,眯起了眼睛。
薛姨妈倒吸一口凉气,道:“老太太,不至于罢?琮哥儿还是极好的,对太太也极孝顺,不会吧?”
贾母叹息一声,摇头道:“若是寻常儿孙,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我这个孙子,身上总透着寒气……这多半是因为他小时候,被他老子娘虐待养成的。事到如今,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他羽翼已丰,连我也拿他没法子了。不过好在我瞧着,只要不干碍到他,他脾性倒也很好。只看他待宝玉、环哥儿和家里的女孩子们,就知道他倒也谈不上坏。”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视一眼后,缓缓点了点头,却并未说什么。
她二人都听得出,贾母是在说什么。
昨儿听说了黛玉身子转好后,贾母就大为高兴。
这会儿说这番话,明显就是想让她二人不要再拦着贾琮和宝钗之事。
可是,薛姨妈明知道贾琮日后难得善终,又怎会松口?
王夫人心里如何不待见黛玉,更不会吐口,让她如今唯一的宝贝儿子,去娶那娇蛮无礼,身子孱弱的失恃女。
见二人如此,贾母也只能心里一叹,不好再多说什么。
她的确有借机劝说贾琮、宝钗之心,可是所言也皆非虚言。
这会儿有些事还不好说,贾母在等,等那成国公府太夫人孙氏的下场……
若她安然无恙则罢,若果真因“有了春秋而逝”,那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再让王夫人和薛姨妈执拗下去。
能立下大功的武勋将门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盖世魔王?
一将功成万骨枯又岂是说笑的?
断不能因此送了性命呐!
贾母想起之前贾琮看孙氏的眼神,心里就一阵阵的发寒惊怖,了不得!
……
“三妹妹,怎么了?”
贾琮自荣庆堂出来,却未能回东府,半道儿上被探春的丫鬟侍书给请去了探春小院儿。
至探春院后,在堂屋里看着抿嘴轻笑的探春,贾琮问道。
探春站在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旁,一手轻扶着案几,一手拿着绣帕横在身前,笑问贾琮道:“三哥哥,明儿送我什么礼?”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道:“你怎和环哥儿一样?去岁我不在,前他生日两个月就不断收到他的信,叮嘱我可别忘了送他礼,忘了了不得。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