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来客不是刘姥姥?
“阿弥陀佛!真真是了不得!府上的哥儿姐儿一个赛一个好看!怎这么好看呢,比我们乡下人过年买的年画儿里的人还好看!”
一个身着土布粗衣的黑瘦老妇人坐在软榻旁小杌子上,狠狠瞅了贾琮和黛玉二人两眼后,对贾母恭维道。
贾母呵呵笑了笑,道:“我的小玉儿生的随她娘,长的倒像我年轻时候。”
那老村妪忙赔笑道:“老太太年轻时必然更好看些……这哥儿也极好看,我竟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哥儿!”
贾母呵呵了声,道:“他是生的好……琮哥儿,玉儿,你们见过刘姥姥。”
贾琮欠了欠身,黛玉轻轻一福见礼,那刘姥姥见罢,忙要跪下磕头还礼,被大笑的贾母指着鸳鸯等人赶紧拉住,道:“他们才多大点年纪,老亲家莫要折了他们的福。”
刘姥姥一直躬着身,赔笑道:“原以为进了城就算长了世面,天子脚下。谁知到了府上,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世面。老太太、太太富贵慈善,菩萨一样。哥儿、姐儿们,也都好似天上的神仙仙子一般,哪里是人间人物儿?老婆子这生像儿,实在糟践了府上,不如还是放我去罢。”
说罢,起身就要告退。
又让贾母大笑着拦下,连王夫人、薛姨妈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她们素来听惯了恭维话,但被这样淳朴的老实人恭维,她们仍旧觉得动听。
不过,看着满屋人欢笑中,唯独贾琮面色淡然,诸人不由都担忧起来,莫不是贾琮看不起乡下人?
事到如今,再无人会拿贾琮的母族出身说事了。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英雄不问出身的道理,戏文里见天的唱,她们也懂。
到了贾琮这个地位,当年的母族卑贱,反倒成了一桩美谈。
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都是天下青楼女子们口口相传,替他扬出的美名。
她们也都期盼,以后能有一个儿子,文武双全,封侯冠军。
至少,能有这样一个盼头,人生就不是全黑的。
因此,她们都拼命的为贾琮扬名,以证明花魁之子,亦可闻达天下。
所以,如今的贾琮,已经有资格俯视世间绝大多数人了。
贾母提前打预防道:“琮哥儿,姥姥是太太家的亲戚,你不可怠慢了去。”
贾琮淡淡一笑,对已经开始拘束不安起来的刘姥姥道:“姥姥,我天性如此,不够活泼生动,非是倨傲不恭。家里长辈多不喜,姥姥勿怪。”
刘姥姥闻言,笑的满脸褶子堆起,忙起身欠腰道:“不怪不怪,哪里能怪?哥儿是世上做大事的大官儿,老婆子虽在乡下,可也听人说过哥儿的事,便和戏里三国诸葛亮一样,善使计,善将兵,还做得好诗文,我们乡下的秀才相公们,顶有学问的人,都最爱哥儿的诗词。”
贾琮呵呵笑了笑,点了点头。
见他果不善交谈,刘姥姥又对贾母道:“老太太果真天生享福受用的,家里有个衔玉而诞如宝似玉的哥儿不说,还有个文曲星、武曲星一并降临的哥儿,再加上这满屋子仙女儿一样的孙女儿孙媳妇们孝敬着,想不长命百岁都难!”
上了年纪的人,对这种话实在没什么抗拒力。
哪怕里面加了点栓塞,贾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认了。
两人又絮絮叨叨的说起古来,王夫人含笑静坐少言,薛姨妈时不时的捧哏,周围丫鬟婆子们负责不时的发出附和的轻笑。
底下的姊妹们,神色却都隐隐怪异。
不过当贾琮看到坐在微微含笑的宝钗身边的湘云,心虚的低下头时,就知道他又被出卖了。
宝钗面上看不出喜怒来,只是眼神隐隐有些劝诫,但又不是呷醋那种,更像是担心他的身体……
这还算正常,另一边,探春冲他竖起大拇指,又是什么意思?
钦佩哥哥能干么……
正打着哑谜,接受姊妹们一波又一波眼神审视的贾琮,就听堂外传来一阵高声娇笑声:“姥姥可曾见着真佛了?是不是你们乡下传说的那样,一丈高一丈宽一丈圆的腰身,敷粉插花儿摇着折扇,文曲星武曲星一起附身?”
堂内一阵哄笑声中,王熙凤摇着苗条的身子进来,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刘姥姥忙对面带微笑的贾琮解释道:“我们乡下婆子没见识,想着哥儿那般了得,纵横万里无敌手,必是身量魁梧高大。我们庄子的读书老爷爱敷粉插花摇折扇,老婆子才胡说的。”
贾琮点点头,道:“不妨事。”
刘姥姥见之,喜之不尽的对贾母道:“府上哥儿的做派,真真让人喜欢不过来,怎这样贵气?我们乡下的孩子这般大的时候,正是人憎狗嫌气死老子的时候。再看看府上哥儿,倒比大人还稳重。”
贾母哼哼笑了声,问凤姐儿:“宴备好了?”
王熙凤笑道:“好了!这不过来看看老太太、太太,是在这里用,还是去花厅?”
贾母看了刘姥姥一眼,笑道:“就在这里罢,我也懒得再动弹。”
刘姥姥自然称是,又说了一起子吉祥话,哄的贾母开心不已。
王熙凤则又去张罗午宴。
贾琮在下面静静旁观着,对这位前世红楼梦中留下大名的老村妪的处世智慧,感到敬佩。
什么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便是如此。
一个大字也不识的老太婆,能在国公府第,让满府贵人都感到喜欢适应还不轻贱于她,这份本领,贾琮自忖不及。
这并不是简单的自贬和奉承就能做到的,刘姥姥的每一句话,都能说到贾母等人心坎里,说的她心动。
前世读红楼时,刘姥姥甚至还用了一个瞎话故事,哄的宝玉欢喜不已,带着小厮茗烟儿去寻女孩子庙,结果寻到了一瘟神爷……
贾琮问了问坐在他身边的宝玉,道:“刘姥姥今日来可有事没有?”
宝玉哪会留意这些,摇头道:“不过是上门打秋风的亲戚,又有什么正经事,老太太、太太既然见了她,必不会让她空手回去的……”漫不经心说罢,又小声问贾琮道:“琮哥儿,林姑丈什么时候能醒来?”
贾琮莫名看他一眼,道:“我也不知道,郎中都说不准……你问这个做什么?”
宝玉叹息一声,道:“林妹妹总住在你那边不方便,她又是个细性子,万一无意中受了委屈,也只能夜里默默落泪。”
贾琮呵呵笑着宽慰道:“你放心,哪里会让她受委屈?我那边没几个人,尤大嫂子和秦氏寻常不出来,正经主子除了我便是她,难不成我会给她委屈?再说她白天都在这里,受委屈也是在这边受委屈。”
宝玉闻言面色微微复杂,看着贾琮道:“我要是能和你换换就好了,我住东府,你住这边……”
贾琮:“……”
见他二人小声说话,上面的说话声顿了顿后,就听刘姥姥笑道:“他们兄弟间真是和睦,不比我们乡下,为了一个鸡腿子也能打出狗脑子来……”
听她说的有趣,连黛玉湘云探春等人都绷不住很笑起来。
贾母笑道:“这点倒还不错,琮哥儿念着老爷太太对他的好,所以对宝玉也上心。”
这算是难得一次赞赏了……
刘姥姥信誓旦旦道:“我虽是没见识的老婆子,但绝没看错,两个哥儿都是好的,看不出一点争斗气儿。往日里常听人说,越是高门大族,家里越是没亲情味儿,为了争抢家业打的头破血流,六亲不认。要不怎有一句自古天家无亲情的戏言?府上都是老太太教的好,一点都不闹。”
贾母心里愈发熨帖,面上却谦逊道:“我不过一没用的老废物,外面的大事什么的一点也理会不了,只在内宅里带着孙子孙女度日,唯一点作用,就是让他们兄弟和睦,姊妹相亲。这些年来,倒是没有旁的府第里那些事。还算有些苦劳?”
最后一言,是问王夫人的。
王夫人自然满面堆笑赞了几句,一旁薛姨妈差点笑出声来。
这老太太偏小儿子偏的古往今来少有,小儿媳妇自然夸她公道,难不成还能骂她偏心?
这话若是问问死了的大儿媳妇,能得到一声“好”,那才是了不得的功劳。
不过她面上自不会这般说,附和着同王夫人、刘姥姥一道,将贾母夸出花儿来。
贾母听的心里受用不已,暗自盘算了下,这样的日子多过上几天,估计能和被那孽孙气一回折的寿拉平……
又顽笑了阵,便见王熙凤、李纨领着一众二十来清一色穿着红绫裳青缎裙的丫头,捧着各色食盒并供主子们漱口净手的茶水。
凤姐儿笑着动手,和丫头们利落的将食盒中各色佳肴美味取出,摆放妥当。
又挨个请贾母等人上座,只是众人刚刚落座罢,还未等贾母先动第一筷子,贾琮就见东府护着内宅的李蓉大步从外进来,身后响起一片丫头惊呼声,显然是想阻拦未拦住。
李蓉进堂后,在诸般目光注视下,对贾琮抱拳一礼,大声道:“大人,宫里来人,天子传旨大人即刻进宫!”
贾琮闻言起身,对贾母、王夫人等人一礼罢,转身往外大步行去。
出了荣庆堂,见甬道上前后无人,贾琮轻声问道:“可知出了何事?”
李蓉小声道:“听展鹏说,宫里死了三个太妃,都是自尽,外面已经传开了,说是天子逼死的。”
贾琮:“……”
……
第五百八十四章 躺枪……
今日,整座皇城都在御林军的层层戒严内,仿佛皇城之上,笼罩着一层压城欲摧的阴云。
厚重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庭尚且如此,宣政殿内,气氛更让人压抑的如坠冰窟。
满头霜发的崇康帝面色木然的坐在龙椅一言不发,已经长达两个时辰。
每过一个呼吸,宣政殿内似乎就更加压抑一分。
殿内六大军机,外加……三位原本被圈禁在宗人府的亲王,康王刘博、宁王刘雄、定王刘策。
他们为崇康帝与武王的同父兄弟,骨肉手足。
三人之母,为宫中的三位老太妃。
原本崇康帝有一项常挂在口边的德政,他允许宫外有子的太妃,每年出宫与亲子团圆两月,然后再接回宫,受他侍奉尽孝。
这也是曾被天下士林大为称赞之政,是崇康帝为数不多被赞誉之政。
然而这一刻,曾经所有的赞誉,仿佛都化成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崇康帝面上。
从古至今,皇子暴毙者有。
而自古而今,以子逼死母妃者,尤其是一次逼死三位母妃者,除了本朝天子外,绝无仅有。
在以仁孝为世间大道的当下,一个非马上得天下的太平天子,于孝道有亏时,屁股下的龙椅根基,基本上也就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中了。
此时若是太上皇肯站出来登高一呼,行废立之事,崇康帝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甚至……
此刻宁则臣,或是贞元勋臣结合起来,也未尝没有机会。
一个孝字,分量之重,足以压垮当世任何一根脊梁!
所以,崇康帝此刻眼中充满了绝望,颓败,以及一丝无比危险的疯狂。
正是这丝疯狂之色,让整个宣政殿内,犹如炼狱!
在他还坐在这张龙椅之上时,在他仍为这个煌煌亿兆黎庶帝国的国主时,在他已经掌控大半军政大权时,崇康帝想要大治天下难,但若想毁灭这个皇朝,不费吹灰之力!!
所有人,都在沉默的维护着这个底线,不愿让崇康帝拉着这个帝国,同归于尽。
贾琮规规矩矩的站在殿内一角,默不作声的打量着情形。
他以为,这些军机处大臣们,有些当局者迷了。
不错,如今的情形的确十分危急。
稍有怠慢,便有倾覆之祸,玉石俱焚!
但是……
崇康帝并非毛头小子,他性子虽急躁,但心性却从来沉稳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