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天崩地裂般的压力,压向静静而立的贾琮。
崇康帝目光自未开口的宁则臣身上,落到了贾琮身上,第一次出声,声音暗哑刺耳:“贾琮,天下人皆要杀你,你怎么说?”
贾琮微微躬身道:“陛下,臣以为,此辈皆陷君父于大不义之奸贼也!!”
“哗!”
没想到这个时候,贾琮还敢垂死挣扎,临死一击,忠顺亲王刘孜并宋广先、娄成文三人无不震怒。
宁则臣、李道林和赵崇则侧目相视。
针锋相对,太浅白了些吧……
贾琮根本无惧众人各色目光,面带凛然大义,腰身笔挺,大声道:“地上所跪三人,何者?国之逆贼也!!本该行大辟之刑,以正国法,然陛下念宗亲血脉之情,只行圈禁之刑,不可谓不皇恩浩荡!然陛下虽念宗室亲亲之情,宫中三位太妃却品格高洁,难以忍受膝下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禽兽孽子,故而因抑郁之症而薨,陛下因之深感悲痛。
然更令陛下心痛者,便是值此时,有无数身负皇恩深重之人,不思忠于职守,以报皇恩,反而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妖言惑众,诋毁圣恭!更荒谬者,堂堂内阁阁臣,备受天子信重之军机处大臣,竟也默认了这些谣言,甚至说出了斩贾琮以谢罪的惊悚之论!
臣贾琮,受皇恩深重,为报皇恩,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远赴江南万里之遥,只为天子解忧,若果能为陛下分忧,贾琮何吝此身?
然,非贾琮惧死,实不能认这造谣污蔑之妖言!!
太妃之薨,乃耻于有三位废庶人之子,无颜面对天下,愧对天家列祖列宗,与陛下何干?
尔等身为阁辅重臣,值此时机,不思追查真凶,镇压叛逆,竟妄自谏言天子,默认此罪,其心当诛也!”
贾琮所言,其声愈高,最终如洪钟大鼓,振聋发聩。
末了,贾琮行大礼参拜天子,大声道:“陛下,三位太妃同时而薨,此背后若无人操控,天下谁人肯信?太妃刚薨,整座神京城便传的沸沸扬扬,若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莫非邪祟作怪?臣乃微末小臣,学识不足,智谋浅薄,尚且能看破此点,殿内衮衮诸公,才智皆为世之人杰,他们难道会想不到,看不破?却缘何建议陛下背负弑母大罪?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逆臣,臣愿以天子剑诛之,以为陛下分忧,拨乱反正!!”
崇康帝:“……”
六位军机:“……”
三位废王:“……”
不是他们才智不高,实是让三位太妃被逼的同时自尽薨逝,还留下血书这等青史少见的旷世丑闻给震懵了。
雄才大略如唐太宗,尚且每每跪磕李渊,以全孝道。
武王当年何其伟略,也因以子逼父,而自囚龙首原。
在当下世道中,哪一个人不是受了千百年来孝道大于天这种绝对思维的熏陶和教化?
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家,便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三位太妃死的太突然,突然到连崇康帝,在惊怒之余,都准备在默认中,以强法镇压一切!
至于身后名,就留给后人分说去罢。
没有谁敢在这方面狡辩,信口雌黄,还要脸不要脸了?
却不想,还有人果真不要脸,能从这个角度去洗白。
貌似,还有点道理……
就听贾琮继续道:“天下的确多有人妄议陛下,诋毁圣恭,更有无数人希冀臣不得好死。
然究其根本,此辈之所以诋毁圣恭,想要诛臣,无非是因为陛下命臣赴江南复建锦衣,在此过程中,臣查出了江南诸世族谋逆枉法之事,间接推动了江南新法大行。
然人证物证俱在,岂容抵赖?
如江南盐商之首白氏,聚盐丁数千余,用沾染的鲜血淋淋之双手,聚集无数财富,更是一封书信便能调动两千兵马,三品文官驱之如走狗。这等逆贼不诛,大乾岂能安宁?
但因其惯会以金银贿赂扬州桑梓百姓,故而臣杀之时,百姓多骂臣。但是,谁能说此为臣之错?若此为大罪,臣愿一肩担之。
陛下,臣不过行微小之事,只因得罪受利益者,因而背负骂名无数。陛下雄才伟略,革千年王朝未有之新,得罪之人,何止十倍于臣?故而无数奸佞想无数阴私毒计,妄图伤害圣恭,诋毁圣恭。
虽如此,臣坚信,陛下不惧,臣亦不惧!
为大乾江山计,为华夏千古春秋计,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纵此途奸邪遍布,虎狼当道,然义之所在,臣虽九死尤不悔,以报皇恩!”
刘孜:“……”
宋广先:“……”
娄成文:“……”
赵崇:“……”
看着崇康帝冰冷的目光渐渐化开,眼中的冰寒、颓败和疯狂之色收敛尽,宁则臣老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然后开口问道:“冠军侯此言大善,为人臣者,便当有此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尤未悔之担当和大义。只要是对的,就不怕民众怨骂,因为总有一日,他们会明白朝廷的苦心。冠军侯不愧是牖民先生和松禅公的弟子,深得忠孝仁义之教诲。不过,冠军侯以为,当下流言广众,物议汹汹,当如何处之?”
贾琮看了崇康帝一眼,见其虽未开口,但眼神中罕见的有鼓励之色,心中明白,到底涉及三位太妃之死,崇康帝确实不好开口,因而对宁则臣道:“本官为锦衣卫指挥使,代陛下执掌天子亲军,本就有辟妖言,诛奸邪,正视听之责。乱局当用重典,无非严惩之。”
宁则臣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皱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言路不通,非社稷之福。”
贾琮沉声道:“百姓在底层,许多事都看不清楚,三人成虎,曾子杀人,朝廷无法一一去说服教化,所以,只有严惩妖言惑众者,才能使得谣言止于智者。所谓言路,当是言之有物之言,而非道听途说,就敢诋毁圣恭之言!若放任这等妖言之路大开,才非社稷之福!宁相为首辅,当朝第一重臣,当不惧讥谗,行霹雳手段,才显大慈悲之心。优柔寡断,反给别有用心之辈,蛊惑圣聪之机!”
刘孜、宋广先、娄成文:“……”
宁则臣思量一二后,看向御座上的崇康帝,伏地请罪道:“冠军侯所言极是,此皆臣之过也。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刘孜等人心里一万头喷火兽喷着三昧真火踏过,也只能跟着伏地请罪:“臣等昏聩,险置君父于险地,臣等死罪。”
不是他们词穷,实在在贾琮每一言都打着天子大义,让他们在御前实在无法反击,也不能反击。
但是他们都知道,自今日起,本就多疑猜忌的崇康帝,必会对他们产生忌惮提防之心,圣眷将衰。
而康王、宁王、定王三人,更是瘫软的地上,连说话的勇气和力气都没了。
他们不傻,知道他们将要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更让他们心碎的是,他们的母妃,多半要白死了……
此刻,他们三人甘愿化成厉鬼,将那个信口雌黄的小畜生撕皮拆骨,尤不解其心头之恨。
但此刻,已无人搭理他们。
崇康帝看着殿内匍匐之臣,沉默了些许功夫后,心中长长呼出口气,而后声音淡漠道:“朕,要为太妃治孝,朝事暂由元辅监政。”
说罢,站起转身,往殿后行去。
快行至九龙柱转角时,又传过一言来:
“贾琮跟来。”
……
第五百八十六章 元春,野心,诛心
崇康帝走后,宣政殿内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宁则臣招手让人将三位哭啼哀嚎的废庶人带下,这一次,就不是圈禁那么简单了。
少不得以严刑拷问,背后何人主使,何人挑唆三位太妃同时自尽。
想来,会有所得。
三位废王被拖走后,军机处大臣宋广先,笑眯眯的走上前,来到缓缓起身的贾琮身边,拱手微笑道:“冠军侯,适才本官所言,皆出自公心,绝无私怨。本官与冠军侯,本也无任何私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贾琮目光淡然的看向他,微微颔首道:“宋相放心,本侯非心胸狭窄之辈。况且,本侯先前所言,以及之后所行,也皆出自公心。适时还往宋相能记住方才之言,勿要心生怨恨,本侯担待不起。”
说完,拱手一礼,往殿后走去。
宋广先面上的笑容凝固了,眼中流露出强烈的忌惮之色。
打虎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他这样的宦海老龟又如何会不懂?
今日他险些将贾琮之置于死地,若非贾琮别出心裁,强行给崇康帝洗地一波,崇康帝未必不会采纳他的谏言,挥泪斩马谡,以平民愤。
这绝对不是什么新鲜事……
如今贾琮非但没死,反而因为之前那些慷慨激昂之词,深得圣心,那接下来,他们这几人的日子,怕就要难过了……
娄成文走到宋广先跟前,轻声道:“倒也不必太过担忧,陛下不会容他乱来的。其实,若非此子心有七窍,想法奇多且怪异……今日,他过不了这一关的。”
宋广先闻言微微苦笑道:“可他已经过了,再听他刚才之言……静修,咱们以后要小心点了,尤其是要约束好家中子弟,若落到他手里……他是真能起杀心啊!!”
……
“冠军侯,这边请。”
贾琮自入宣政殿后殿,便在一黄门侍者指引下,不断往内行去。
贾琮往这边来过一遭,但那是在太后懿旨下,让他去慈宁宫前罚跪的。
这一次……
眼见要过了大明宫,步入内宫,贾琮止住脚步,目光清冷的看向那躬身引路的小黄门。
小太监被贾琮看的一个激灵,忙问道:“冠军侯,怎不走了?”
贾琮声音淡漠道:“再往里,便是内宫,外臣无旨岂能擅入?你想害我?”
小太监闻言,眼泪都快下来了,挤着苦脸道:“冠军侯,奴婢是奉老祖宗之命才来指引侯爷您的,奴婢一卑贱之人,怎会害侯爷……”
贾琮皱眉道:“大明宫总管戴权?那更不能进了,此阉庶几次三番进谗言害我,与我有仇,他必是在害我。”
说罢,转身就要走。
那小黄门儿差点给跪下了,赶上前想拦,可在贾琮目光逼视下,哪里敢拦,好在正生不如死间,听到后面传来笑声。
小黄门儿见之忙跪下行礼,贾琮回头看去,眼睛微微一眯,只见穿着一身大红蟒袍的高大太监站在那里笑的畅快,不是紫宸殿大太监苏城,又是何人?
苏城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小黄门儿,他看着贾琮拱手一礼道:“都言冠军侯文武双全,智计百出,该大胆时胆大包天,该谨慎时又半步不行差路,原咱家还不信,今日观之,果然半点不谬。咱家是见过先荣国公代善公的,冠军侯倒是有乃祖之风。”
贾琮闻言,呵呵一笑,道:“公公谬赞了,非贾琮胆小怕事,实是宫中重地,容不得半点差池,故而心怀敬畏之心。”
苏城闻言大赞道:“好!好一个心怀敬畏之心!若是天下臣子人人皆心怀敬畏之心,又哪有这么多的事?早就国泰民安了……走罢,得闲了必与冠军侯痛饮几杯,此时不多言了,陛下还候着呢。”
……
凤藻宫。
偌大的一座宫殿上,铺着明黄琉璃瓦。
在渐渐西斜的日光照耀下,散发着璀璨却不刺眼的光芒。
好似一座金殿,倍显尊贵。
宫殿四周布满侍者和宫女昭容,见有陌生男子进宫,无数双眼睛同时盯了过来。
各种审视和戒备。
这阵仗,倒比慈宁宫还更盛三分。
因为有大太监苏城引路,所以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殿内。
“臣贾琮,拜见陛下。”
虽只分别没半个时辰,但礼依旧不可废。
崇康帝状态已经比在宣政殿好了太多,罕见语气温和的应了声后,叫起问道:“这位你可认得?”
贾琮闻言,抬头看向上方,只见一头戴百鸟朝凤赤金累丝凤嘴衔珍珠步摇,耳悬赤金白玉滴珠耳坠,身着大红金线绣云纹蜀纱凤袍的绝色女子,眸眼含泪的看着他。
贾琮一直肃穆严谨的面色渐渐和缓下来,温声唤了声:“可是……大姐姐当面?”
虽然心中已经认定了此为元春,可却不能叙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