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也只能实事求是道:“妖言惑众,诋毁圣恭,乃大罪也,岂能轻放?言者无罪,此言为谏言,非妖言!”
“我看你才是妖言惑众!贾清臣,旁人不知你的做派,我江北杜子墨还不知?你在江南时,便常行下灭门之辣手,金陵、扬州等地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却在背地里将你视作恶虎毒犬!没想到,如今在天子脚下,你也敢如此肆意妄为。诸位先生、同年,朝廷养士百十年,仗义死节便在今朝,随我江北杜子墨奉圣像,朝天阙,请诛国贼!!”
这番言论一出,贾琮漠然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之色,和杨养正对视一眼后,微微摇头。
杨养正面色不好看起来,他德望高隆,一挥手,便止住了又被鼓噪起来的声潮,又转身问贾琮:“你怎么说?”
贾琮面色淡漠的看着杜子墨,道:“你若非幕后推手之一,便是妄图借此案扬名,想借我贾清臣头颅一用?呵呵,看你这着装,想来是出身寒门……”
“出身寒门又如何?你往我身上泼污水,是想连我也抓进去?诸位同年都看清楚了,今日之后,我必遭此贼毒手!”
杜子墨眼中闪过一抹惧色后,却愈发疯狂大喊道。
只因杨养正在,所以作为游行队伍中坚的兰台寺年轻御史们这次没有跟着鼓噪起来。
贾琮摇摇头,沉声道:“杜子墨,你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样子,实在让人作呕。出身寒门没什么,我读书进学的时候,处境怕还没你好……”
“放屁……胡说!”
杜子墨面色黝黑,脸上有些疮疤,看起来颇为难看,他那一身寒酸打扮不算什么,关键那一张扭曲的脸,着实让人厌恶,他带着江左口音的官话也不好听,一双泛黄的三角眼充满恶毒的看着贾琮,尖声叫道:“贾清臣,你太卑鄙无耻了,谁不知你出身国公府,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贾琮看向杨养正,道:“养正公可为我作证,若你连养正公都不信,你背后队伍里多是都中出身的士子,想来他们也皆有耳闻。”
杜子墨先看了眼漠然点头的杨养正,再豁然回首看了看暗自点头的一些士子,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贾琮却没再理会他,而是重复了之前之言:“出身寒门并没什么,地寒栽松柏,家贫子读书。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当然,我理解这位举子的愤怒,因为我知道,读书其实很耗银子。
进学的束脩,买书本笔墨的花费,日常的嚼用,对于富庶人家来说,都不是一笔小钱,更不用说寻常百姓家。等到如这位举子开始游学扬名养望时,花费更非农户寒门所能担负的起。所以,为了银子,为了能搏一个出人头地,你想踩我上位,我能理解,虽然我不会原谅你。”
说罢,贾琮一挥华美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杜子墨想要张口的机会,他看向抬着孔圣像的六位白发老儒和围上前的诸多士子儒生,大声道:“你们说,我贾琮堵塞言路,那我问你们,这些天来,你们肆无忌惮的骂我是误国之贼,骂首辅宁则臣是昏庸之相,骂次辅林清河只知阿附宁则臣的走狗,骂遍内阁学士,又骂遍军机处,哦对了,还有连养正公都受到牵连遭了殃,被你们骂成是尸位素餐的缩头老龟!
你们骂的尽兴啊,可曾有一人拦过你们,堵住你们的嘴?你们以为我们听不见么?
你们骂的这般尽兴,怎么就成了堵塞言路了?你们是在国子监不能呈述己见,还是在兰台寺不能上呈奏折?”
见诸人沉默,杜子墨这回却回过神来,抢先尖声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还是不能说清太妃之事!贾清臣,你就是个佞幸之臣,佞幸小人!你为了遮掩此事,不惜自己来背负骂名,以邀圣眷。对于你这样的勋贵来说,只要有圣眷,就是世代的富贵。你以为旁人看不明白,只你自己一个聪明人吗?你居心叵测,卑鄙无耻。你以为,你能一手遮天,骗得了天下人吗?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民心即天意。青史昭昭,容不得你这奸佞小人扭曲!”
“住口!!”
贾琮厉声一喝,迎着包括杨养正在内的诸多审视目光,大声道:“天下人有资格议论君父者有许多,唯独不包括你这样的寒门子弟!”
此话,让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
却听贾琮不给杜子墨反驳的机会,语速加快而愈发大声道:“陛下原本可为一太平天子,无为而治,可广纳秀女,可大兴土木,可享尽世间荣华富贵,但是,陛下从未如此。陛下登基十四载,日日勤政不休,不近女色,宫中连起码的妃嫔之位都未齐整。十四年来,除了与太上皇修建重华宫,皇太后修整慈宁宫,再未动一分土木。却将所有的精力,悉数用来推行新法,所为何人?!”
“便是为了,如你杜子墨父母那样的人,少交赋税,少服徭役,将丁口税和徭役都化进田亩中,让田地广者多交银子,贫寒百姓少交税赋,减轻民苦。”
“便是为了,让天下千千万万如你杜子墨爹娘之人,以后能够供的起寒门出身的子弟进学读书,不用他们的子孙,再如你杜子墨一般为了银子,为了出身头地,而忘却基本的天良变得狼心狗肺,妄为人子!他们的子孙,能够堂堂正正挺胸做人,光明磊落的搏个出身!”
“便是为了,让百姓家中能存储些余粮家底,日后若有天灾认祸,不至于被富户们兼并家业,卖身为奴为婢,更甚者化为流民,乞讨而活。”
“为了这些,陛下殚精竭虑,十四年来,几乎从未有一日闲暇之日。”
“为了这些,陛下背负了整个天下广占良田的士绅官豪们无穷的咒骂和斗争,却从未妥协半步。”
“为了这些,陛下……痛失三位爱子!三大皇子,便在天子眼前,暴毙而亡!!”
“为了这些,那些丧心病狂者,更害死了三位太妃,还将最肮脏恶毒的污水泼在了陛下头上!”
“陛下是天子,但他也是人呐!他是一个老人,为了你们,他经历了这些种种磨难,尽管一夜白发,犹不低头!!”
“你们的心,就是一块石头,也该暖化了吧?”
“昏君,暴君,桀纣之君……这等恶毒之言,你们怎么骂的出口?!”
“是,我贾琮是愿意为陛下背负骂名!”
“为这样的君父背负骂名,我贾琮甘之如饴!”
“我贾琮师从松禅公,学的是圣人教化,明的忠孝节义!!”
“即使遗臭万年,即使万人唾骂,只要能助君父开拓成这千古未有之变革伟业,纵是粉身碎骨,纵是留下青史骂名,我贾琮又何惧之有?”
“锦衣缇骑何在?!”
“在!!”
一阵雄壮之声,从街道两边响起。
两列百余人锦衣队伍出现在朱雀大街上。
早已动容的行人和游行队伍,看到这些虎狼之师,无不色变。
就听贾琮厉声道:“将诋毁圣恭的乱臣贼子杜子墨拿下,行三千六百刀凌迟大刑,拷问出到底是谁给的他胆子,让他如此丧心病狂,数典忘祖的污蔑陛下!!”
见陡然喧哗起的行人,贾琮再道:“若有不服者,尽管再站出来!敢毁谤我大乾圣君者,无论是谁,站出来,我贾琮,愿与尔等同归于尽!!
今日,我以我血,荐轩辕!!”
贾琮一身独挡数百士子,满面决然刚烈的模样,镇住了所有人。
今日他若果真当众以极残忍伤天和的凌迟之刑活剐了一个举子,还要多杀一些读书人,那就真的谁都保不住他了。
满天下的人,都要对他口诛笔伐!
正当十数虎狼之师冲向魂飞魄散的杜子墨时,忽地,从东面众人背后之地挤进来一个不起眼的内监,在一亲兵的带领下上前,躬身道:“冠军侯,陛下有旨,且随他们去罢。陛下请冠军侯上撵说话。”
“……”
贾琮一怔之后,忙折身往后看去。
就见距离此处只十数步之遥的朱雀大街东,一高大车撵停在那里,数十高大侍卫穿着常服守护在周侧。
车帘卷起,一须发霜白的老人不怒而威的坐在那,遥遥看着他。
贾琮连忙大礼拜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使得君父受辱,臣死罪!”
为官百姓和上.队伍看到这动静,都愣住了。
别说他们,就是朝中五品官,这辈子都没两次机会近距离观察圣颜。
哪有人认得天子是谁?
但杨养正也认得,他也是大惊之后,忙大礼参拜下:“吾皇万岁!”
既此之后,兰台寺的年轻御史们也纷纷跟随拜下。
继而,终于引发了群众效应……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或是由于之前贾琮所言,太过惊人,也太过动人。
对于百姓而言,惊骇肮脏的流言远没有之前的演讲让他们愉悦受用,也更感动。
因此,他们拜下的心意愈诚敬,呼声愈广众。
再加上凑热闹的性子……
当整条朱雀大街数万百姓齐齐拜下,山呼万岁不止时,整座神京城似都被震动了。
这一切,落在崇康帝眼中,却是自他登基以来,最让他心神激荡的一幕。
他自车撵上缓缓站起,居高面对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臣民,沉声道:“平身!”然后瞟向身边。
继而,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用喊破狗脑子的力量,用尽全身气力,嘶声力竭的怒喊一声:“陛下有旨,平……身呐!”
“谢万岁!”
一片嘈杂声音中,又有尖锐的声音传来:
“陛下有旨,传冠军侯上撵说话。”
“臣遵旨。”
……
PS:看我书的,怎还会去说贾琮打了一把烂牌……他哪一步,不是利益最大化啊?他不可能将性命和命运全交给别人主导,所以他要自己先站稳脚跟。这叫强烈的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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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朕许你一生富贵
“那个杜子墨果真有问题?”
贾琮上了宽大的车撵,行礼罢,就听崇康帝面色肃穆的问道。
贾琮点点头道:“十之七八。”
崇康帝闻言点点头,没再理会。
不过贾琮相信,如果他再派人去寻此人,多半会寻不到。
当然,黑锅嘛,呵呵,还是他贾琮来背……
等车撵渐渐远离了喧嚣,崇康帝放下茶盏,深沉的目光落在贾琮面上,问道:“你今日所言,皆为心腹之言否?”
听闻此言,戴权的眼神都明显怔了怔。
什么时候,崇康帝问过这样浅白的话?
极熟悉这位帝王心性的戴权转而明白,此时的崇康帝,心情远非表面看起来这么冷静肃然,心中必是激动澎湃。
而他对贾琮的看法和打算,也必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只是这变化不知是往好处,还是往坏处……
贾琮似毫无所觉,他微微躬身道:“臣不说谎言。”
崇康帝嘴角浮起一抹讥讽,他并不信这世上有人不说谎话,尤其是做官的,眼中闪过一抹凌厉之色,他看着贾琮问道:“那冠军侯可知,不知多少人都说,你只是朕手里暂时得用的一把刀,朕早晚必杀你!”
贾琮顿了顿,点点头道:“臣听过,但臣不信,缘由上回臣便分说过。”
崇康帝眯起眼睛,道:“贾琮,朕如今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且身子骨愈发不好,眼睛也开始花了。你是世间少有的天纵奇才,资质之佳,为朕平生仅见。只看看你年不过进学,就已封侯冠军,权势滔天,便可见一斑。可是,朕在时,还能压得住你,朕不再了,这满朝文武,谁压得住你?朕不信这些你想不到,你还敢说不信朕会杀你?”
戴权闻言“花容失色”,忙跪地哀求道:“主子爷,万不可说不吉利的话啊!主子爷龙体万盛……”
“滚!”
崇康帝抬脚踹到一边,又看向贾琮。
贾琮面色肃然,沉声道:“臣不敢欺君,也曾经有过此作想,但臣终究还是相信陛下。除却臣早已将满朝文武得罪干净外,臣也相信,能一心为天下万民着想的圣君,必容得下小小一个贾琮。况且,臣最知本分,也从不贪恋权位富贵!如果陛下准臣明日乞骸骨告老还乡,臣绝无丝毫留恋之处。”
乞骸骨,告老还乡……
以崇康帝的心性,听闻这两个词从贾琮口中说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面色古怪。
不过,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让贾琮瞬间冷汗浸透了后背:“朕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不然,你让你在扬州纳的小妾,扫平南下逃亡的通途做甚?”
贾琮抬起头,目光骇然的看着崇康帝,满头大汗。
他这一表情,让崇康帝极为满意。
一直以来,贾琮都太沉稳了,沉稳的好似一切情况都在其掌握中。
几乎从未见过他有惊慌之色,今日,崇康帝却看到了。
不过,对于贾琮暗自经营逃生之路,崇康帝并未太忌讳,一个煞费苦心留后路的臣子,是一个看重性命的人,也是一个怕死之人。
这样的人,不会豁出性命去谋求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