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右侍郎曹永年纪与宋岩相仿,两人亦师亦友,因此常忽视上下级官阶,直呼宋岩名号,笑道:“松禅公忒不地道,都中谁人不知你的字是一字千金?还是有价无市。
你这一幅寿礼送上,让我与寿衡如何自处?”
松禅是宋岩的号,寿衡则是李儒的字。
李儒笑着点头附和,道:“吾家亦没千两金,唯有宋刻《大方广佛华严经》善本一部,望太夫人莫嫌才是。”
说着,取出寿礼递给贾政。
贾政已将字卷转给身后贾琏,又忙捧过李儒的礼箱,再三感谢道:“政,代家母多谢大人心意。”
李儒摇头笑了笑,道:“今日休沐,本欲与松禅公手谈一日,去了宋府方得知今日是太夫人寿辰。
念及当日先荣国之风采,不好不来。
存周莫要怪我唐突上门才是。”
贾政愧道:“是政之过也,竟忘与祭酒送请柬。”
一旁曹永笑道:“莫在此多言了,存周,这是我的那份,还是进去说话吧。
今日定要好生叨扰存周一顿东道。
久闻曹家美食不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桃花果酿更是一绝。
今日不可不尝饮一番!”
宋岩与李儒摇头耻笑,旁人则多赔笑。
贾政笑道:“能请诸位大人的东道,是政之荣幸,亦是贾家的荣幸。”
众人再笑。
看着贾政与宋岩、曹永、李儒三位大佬谈笑风生,之前还意气风发的诸位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们,却都拘谨了起来。
这三位老人,不止官位高于他们,在士林中的名望,更远不是他们这些官僚能比的。
三老皆德高望重之辈,为天下清流魁首之流。
虽然这三老都不是古板之人,但平日里在工部衙门,他们根本没见过宋岩、曹永笑过。
国子监祭酒李儒,也多有端方严正之名。
他们想不通,今日这三位大佬是怎么了……
现在见他们与从五品的贾政这般说笑,众人下意识的往荣国正门上的牌匾看去。
敕造荣国府五个赤金大字,让他们心里都有些酸涩。
也好似都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他们没个好出身啊……
其实他们倒是冤枉三老了,若是换了贾赦在此,他们断不会如此。
只因三人熟知贾政秉性,算得上是谦谦君子。
虽能为不高,但知礼向儒。
为公候子弟,却无骄奢之态。
再者,今日他们前来,也是受人之托……
……
正当一群为官做宰的大人们说话,贾琏却悄然往后退了退。
先将手里接过的礼交给了贾蓉、贾蔷。
然后又对最后的贾琮道:“去给你二嫂说,今日宴席不摆向南大厅了,摆荣禧堂。”
贾琮闻言,却没有动弹,见贾琏皱眉看他,轻声道:“二哥,我不能进内宅的。”
贾琏并一旁的贾蓉、贾蔷闻言,都是一怔。
而一旁的贾宝玉更甚,他方才是见识过了贾琮被众人鄙弃的情景的。
此刻许是代入其中了,心里生出一股压抑不住的酸楚,眼睛一红,竟生生落下泪来。
他所伤者未必是贾琮,而是这种境地……
贾琏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又瞥了眼宝玉,叹息了声,道:“去吧,没事的,你二嫂在厨房那边安排。
路上若有人拦,就说是我吩咐的。
对了,你可以从西南角门进去。
不过二门,少些麻烦……”
话没说完,贾蔷都有些忍不住道:“二叔,何至于此……”
西南角门,是贾家下人采买米粮果蔬时进出的小门。
贾蔷虽和贾琮素无来往交情,只是前二年他在宁府里,也没少受这等闲气。
今日见贾琮受这等折辱,下意识的想起当初,便有些不平之气。
贾琏却皱眉轻喝道:“住口,这是你能管的事吗?没的生出是非来,你以为对哪个有好处?”
瞪了贾蔷一眼后,又对贾宝玉道:“快收拾好,仔细让人看了去就了不得了,老爷在呢!”
贾宝玉闻言,忙悄悄用袖角抹去泪。
回过神来也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怎会同情一个和他不相干的男孩子……
一旁贾蓉则在嘲笑贾蔷,竟做起青天来。
贾蔷亦自嘲,正这时,贾政门客詹光悄然走来,看着贾琮压低声音道:“三爷先回去吧,今日老爷有贵客,不便再介绍三爷,还是先回去好生读书罢……”
只说了这一句,又折返回前面人群里,与傅试谈笑风生起来,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看到这一幕,连贾蓉都安静了下来,和贾蔷、宝玉等人静静的看着垂着眼帘的贾琮。
目光居高而怜悯。
贾琏眼中闪过一抹无奈之色,道:“琮哥儿,回去吧,今日确实不便宜。
去告知你二嫂后,就回墨竹院去吧。
让你二嫂单盛些吃食给你。”
贾琮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对贾琏一礼后,转身离去。
……
第五十七章 请见
贾琮从西南角门入府,果然在路上遇到了两遭询问。
虽他说了贾琏吩咐的,可那两拨婆子的眼神还是充满了狐疑。
若非巧遇到林之孝家的路过,陪他走了大半路,不定会发生什么狗血的事。
等到了厨房,贾琮就见那五间大瓦房内满是人影。
足有三四十人在厨房内来来回回的忙碌着,或杀鸡宰鹅,或剥羊剁鱼。
贾琮却根本没往里面去,因为他知道王熙凤断不会在这里。
正想寻个人问问,就见一道熟悉的藕黄色身影,在几个媳妇的陪伴下,从厨房东边转角处出现。
贾琮见之眼睛一亮,之前有些压抑的心情,都瞬间好了许多。
“琮哥儿?”
平儿打小抱厦那边过来,眼见贾琮站在门院外,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的唤了声。
贾琮肃穆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容,笑道:“平儿姐姐,二哥让我来告诉二嫂,今日在荣禧堂摆宴,因为大司空和国子监祭酒也来了。”
平儿闻言,缓缓点点头,对身旁一媳妇吩咐了两句,那媳妇便忙领命而去。
想来是去通告王熙凤一声,赶紧做安排。
平儿则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贾琮一番,看着贾琮含笑而立,虽还年幼,却已别有一番气度。
面相更是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
因而愈发惊喜的笑道:“一些日子没见,哥儿竟比先前愈发长的好了!”
跟在她身后的媳妇,多是王熙凤的心腹,这会儿也附和着夸了两句。
贾琮笑道:“都是太太、二嫂和平儿姐姐照顾的好。”
众人闻言又是一笑,想来这番话,会传到王夫人和王熙凤耳中……
平儿一直打量了贾琮的气色,发现他的气色并不差,再想起之前的事,犹豫了下,轻声问道:“琮哥儿,之前听说,大太太让你抄经文……”
贾琮点点头,道:“嗯,大太太让我抄一万份《无量寿经》。”
“那你果真在抄?”
平儿问道,又关心,又疑惑。
贾琮知道她的心意,笑道:“怎地能不抄?平儿姐姐放心,我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其他功夫多在抄经。
也不知怎地,许是我和佛祖有缘,越抄经文越不困,反而越精神了。
可不是我偷懒呢!”
平儿抿嘴一笑,恍若一朵水仙般,温婉娴静,娇弱柔美。
不过忽地又一凝眉,对贾琮叮嘱道:“琮哥儿,那佛经你抄写就罢了,可万不能往心里去。
你是要当秀才中状元的人哩,可不能去当了和尚哩。”
见平儿这般郑重嘱咐,贾琮先是一怔,想要和那几个婆子一般笑笑,他没想到平儿竟有此担忧。
可见她眉眼中蕴着浓浓的担忧,贾琮终究没笑出声,而是目光坚定的看着平儿道:“平儿姐姐放心,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莫说抄一万遍,就算抄十万百万遍佛经,也动摇不了贾琮之本心。”
平儿闻言微微一震,看着贾琮坚毅的面色,哪里还像是个孩子……
不知怎地,她心里竟有些发慌,顿了顿,笑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这样大的志气,怪道老爷说你日后定有大出息。
好了,既然老爷招你陪客,你就快去吧,莫耽误了正事。
我也要去帮奶奶安排荣禧堂的布置呢。”
贾琮嗯了声,没有说他已经被“赶出场”了,一揖礼道:“平儿姐姐再见!”
说罢,折身离去。
待贾琮离去后,平儿身后一媳妇忍不住叹道:“琮三爷虽然肖母,长的愈发清秀了,可面上怎地一点女孩子气都没有。
看起来倒有股子威气,真真说不通……”
另一婆子道:“他这相貌要是再有女孩子气,倒不庄重了,容易叫人想歪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