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帝闻言,冷笑一声道:“糊涂!你以为汉臣就皆可信么?若皆可信,蔡勇为何拼死也想要跑去宣府?贾琮,记住,这是一个大隐患!”
言至此,崇康帝面上说不出的冷峻,还隐隐有一些焦躁。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贾琮闻言看起来颇为作难,他实在想不出这个难关的解决之法,想了片刻缓缓问道:“陛下,不知元辅大人,可曾给出了解决之法?”
崇康帝眯起眼睛,淡淡道:“元辅以为,可从九边各调一营兵马回来,充实京营。”
贾琮闻言皱了皱眉头,道:“据臣所知,虽然这些年军机阁和边军关系日渐不睦,可开国公、宣国公等人依旧对边军有不弱的影响力。若调边军入京,那……王子腾、牛继宗等人,肯定无法抵抗。”
崇康帝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李道林对边军的影响,远在赵崇之上。但是经过这些事,贞元勋臣对他的看法,已经变得恶劣起来,对上赵崇,反而落在了下风。另外,贾琮,不能因为王子腾、牛继宗、史鼎他们现在弱,就让他们保持现状,要给他们压力,让他们变强。想要强军,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寻找对手。不然强枝弱干,迟早要出大事……”
这番话与其是崇康帝说给贾琮听,不如说是在给他自己听。
说了一半,他又陷入沉思中。
可以看出,虽然崇康帝不希望宁则臣继续长存于世,但对他的忠诚,对他的谏言,崇康帝依旧深信不已,远不是贾琮随便说两句就能影响到的。
而且显然,崇康帝已经动了调一部边军入京,充实壮大京营的想法。
另外,很明显,崇康帝心里还是盘算着军中以李道林和赵崇相互抗衡为主。
王子腾、牛继宗、史鼎等人为辅。
三方掣肘。
最后,如此一来,日后还不必担心贾琮的锦衣卫坐大,他也不可能依靠开国功臣一脉,就能一手遮天……
因为能够抗衡他的人,大有人在。
帝心如此,深不可测。
过了好一阵后,崇康帝才回过神,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口的贾琮,又道:“元辅还建议,让边军参将以上的将帅轮调,以免将边军养成了各家私军,尾大不掉。你以为如何?”
贾琮隐隐看出来,崇康帝似有教导他之意,虽摸不清为何如此,但还是仔细想了想,道:“应该可以。如今乃太平盛世,没有人敢违抗中枢旨意和调令,若能以此形成规制,臣以为极好。”顿了顿又道:“元辅大才。”
崇康帝哼了声,面色上多了丝悲意,但也不过转瞬即逝,淡淡道:“元辅对你也很看好,以为日后你定能平衡各方势力,让朝局安稳。”
贾琮躬身道:“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崇康帝眯起眼看了他一眼,道:“到新皇亲政时即可,到那时,自会还你大自在。”
……
第六百五十一章 悲与不悲
我了大艹的……
前后两世,贾琮爆粗口的次数加在一起,都未必有一手之数。
可自宫中出来,往兴道坊宁府,应旨去承办宁则臣丧事的路上,他骑在马上,心里却忍不住怒骂一声。
他不知道崇康帝是大事谋成,还一谋双响之后有些得意忘了形,飘的快飞起,还是自以为死后也能拿定他了。
竟连最后那一句话都说出口……
给他大自在?
超脱他去西天极乐世界么?
贾琮也只能装作听不明白,以为这是句好话。
感激谢恩后,面色自然的出宫离去。
……
兴道坊,宁府。
阖府挂白。
到了宁则臣这个地位的人,即使再清廉,该配有的侍从一样也不会少。
不过宁则臣原则性强,没有将宁氏家族的族亲们都接进京来享福受用,耀武扬威。
后来更特意将妻女安排回乡,为亡母立碑尽孝。
如此一来,偌大一个宁相府,连个近亲也无。
崇康帝大概不放心礼部的官员看到什么,所以特意打发他这个锦衣卫的头子,来给宁则臣治丧。
且还要遵从宁则臣的遗愿,一切从简。
当然,崇康帝从未想过废黜整个新党,毕竟新法总要由宁则臣的徒子徒孙们来推行下去。
所以,崇康帝给了宁则臣一个极美的美谥:
文忠。
虽比不上人臣最高的谥号文正和次一级的文贞,但也是很高的谥号了。
文人一生所求,难道不就是一个身后名么?
以此,也算全了宁则臣与崇康帝的君臣之义。
贾琮看得出,宁则臣死了,崇康帝是真的心痛了,甚至还在太上皇之上……
但,也只是心痛而已。
贾琮怀疑,是不是做了皇帝后,都要泯灭人性……
都可以坦然的顽弄“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把戏。
崇康帝命锦衣卫快马接宁则臣的遗孀孤女回京理亲丧,可赣西上饶至神京城,足有两三千里路。
快马粗车颠簸回来,宁则臣的妻女还能活命?
就算能争一口气回到京城,怕也给熬的油尽灯枯了。
贾琮想不明白,宁则臣已经秉承圣意自死,为何还要为难他的妻女,斩草除根……
贾琮打心底里感到一阵凉寒之意……
抬头看了眼宁相府门楼上的御笔门匾,贾琮心里微微一叹:
这就是人臣之苦吧。
只是不知道,若宁则臣九泉之下有知,其妻女难逃厄运,会不会流一抔悔恨之泪?
不……
他不会,宁则臣只会自苦,却不会懊悔他辅佐圣君之路。
这便是儒家的忠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宁则臣是,贾清臣却不是。
紧了紧领襟处的披风丝绦,贾琮阔步而入宁相府。
……
河套,横城古渡。
作为黄河东部最主要的渡口,自古便有“横城之津危,则灵州之道梗”的说法。
这里,是大乾西北的咽喉之地,亦是九边重镇之一。
也是河套平原西面最后一座大城。
前大乾次辅,军机大臣赵青山,自出京后,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西出秦关,来至此处办公。
赵青山身量高大,是文臣中少见的文武双全之辈。
再加上其一身正气,手段又极其高超,所以至此没用多久,就尽掌了军政大权。
调边军挖渠排洪,救助灾民,严惩发国难财的地方士绅豪族和粮商巨贾,更将贪墨赈济灾民粮饷的官员,当场斩首示众,尽得民心。
使得因洪水之灾而动荡的河套百姓,很快安定了下来。
当然,他以贬官之身大刀阔斧杀伐果断,甚至调动了一营边军,在许多人眼里,何止胆大包天?
简直是自寻死路。
但赵青山似根本没有顾虑这些,雷厉风行的干完后,剩余的琐事,就交给了下面的属官,他则准备走访河套各地。
兴教化,养人才。
不过,还没等他动身,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信……
坐在书房内,看着信封上那熟悉但明显已气衰的字体,赵青山眉心处的皱褶,仿佛悬崖耸立。
他将信封拆开,缓缓打开信笺,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一字一句的将寥寥不过数百字的信看完。
待看完后,从来不畏艰难,刚烈如刀一往直前的大儒赵青山,却已是泪流满面。
他亦师亦友相伴半生,一起度过不知多少艰难险阻,开创新法大业的先生,走了。
这是一封已知必死的绝笔信。
宁则臣在信中对他大为褒赞,也对他寄予厚望,并隐晦的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暗语,告诉他崇康帝时日不久,希望他日后重返朝堂时,能接过新党的重任,继续将新法推行到底。
看罢书信,赵青山缓缓将信笺折起收好后,临窗负手而立,凝眸眺望东方神京。
对于那位一手扶持起新党,并给予过无尽信任,因而才能建起旷古未有新法大业的君王,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思……
在此之前,他唯有发自肺腑的敬爱,并且怀有最崇高的忠诚。
即使那位以莫须有之罪,连连打压新党中坚,并将他这位新法功臣当朝次辅贬出神京,赵青山都未曾真正生过恨意。
他明白,那是政堂需要,帝王之术。
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心怀敬意。
而当那位生生逼死了一手创建新党,并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新法推行天下的元辅后,对于他的死,赵青山心中再无一丝为君父山陵将崩而忧伤的波澜……
到了这一步,曾经开明的帝王,反而成了新法大业的阻力。
如今的他,一心只有权术斗争,反而忘了新法不过才刚刚开创,还有漫长且艰难的路要走。
所以,对于君王将崩,赵青山心中,不悲。
……
皇城,慈宁宫。
看着悲戚不已的太后,叶清微微有些头疼。
对于那位自她记事没多久,就长居重华宫退隐的太上皇,叶清自身是没多少印象的,更不用说什么感情。
而对他的驾崩,叶清心里其实未尝没有心理准备。
皇权面前,自古天家无父子,更何况祖孙?
她那位皇伯伯一旦山陵崩,那么对那位初生皇子最有威胁的会是谁?
宗室诸王和贞元勋臣已被清扫的七七八八,难成气候了。
最后一位,怕就是深藏重华宫的太上皇。
本是意料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