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158节

  

  在数百官员的殷殷期盼中,正午时分终于到了!

  黄锦高喊道:“内承运库的人都听了,打开库门!将库中银子移交太仓国库!”

  数十名小太监打开了库门。

  贺六、徐阶、高拱、张居正首先进入了内承运库中。

  四人傻眼了!内承运库——空空如也!

  一千三四百万两银子没了,古玩玉器没了,奇珍异宝也没了!

  库房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木匣。

  贺六走上前去,将木匣捧到徐阶面前。

  徐阶打开木匣。木匣里,静静的躺着一枚嘉靖通宝铜钱。

  徐阶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刘大突然进到内承运库中,得意的说:“呵,告诉你们吧。你们抬尸进谏的时候,东厂和神机营的人,已经将内库银全都送到了万年吉壌!跟皇上斗,你们赢得了么?”

  说完,刘大扬长而去。

  贺、徐、高、张四人目光呆滞的盯着那个木匣。

  贺六陡然抽出绣春刀,一刀将木匣劈成了两截!

  年逾七旬的徐阶,跟张居正、高拱抱头痛哭。徐阶仰天长啸:“苍天啊!大明朝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真的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三位辅臣的泪水,沾湿了内承运库的地板。

  与此同时,景仁宫中。

  三年前,贺六在普罗岛捕获了白鹿,以胡宗宪的名义送给了嘉靖帝。

  这三年来,白鹿一直被嘉靖帝供养在景仁宫。每天都有五十个小太监伺候“白鹿上仙”的吃喝拉撒。

  内承运库内,三位辅臣的哭声震天。

  相隔数里的景仁宫,白鹿突然抬起头,仿佛听到了内承运库里的哭声。

  它的两眼满是泪水。

  片刻之后,道门圣物白鹿,三清上仙的坐骑白鹿,天降的祥瑞白鹿,半仙之体的白鹿——竟然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汉朝董仲舒曾提出天人感应的说法。君主无道,上天必降下不详的征兆。

  或许,董仲舒说的是对的。白鹿用自己的死,预示着这个古老王朝的颓败,痛斥着君王的昏庸无道!

  内承运库的银子,在万年吉壌总管太监吕芳的监督下,全部深埋到了陵寝当中。

  吕芳是当世巨贪,可当最后一锭银子埋进陵寝,他也不得不感慨:“贪,是人的本性啊。即便是当今天子亦不能免俗!”

  一天之后,黎明时分,嘉靖帝敲响了登闻鼓,开朝会。

  一直到辰时三刻,整个大殿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一名朝臣到会!

  愤怒的群臣,给嘉靖帝递上了数百封告病的折子!

  守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嘉靖帝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

  “难道是朕错了么?不!天子从来都不会犯错!海瑞在《天下第一疏》里所言都是一派胡言!”

  “你们抛弃了朕!朕亦要抛弃你们!”

  “哈哈哈,朕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嘉靖帝的狂言回荡在大殿之内。

  一旁伺候的司礼监掌印黄锦默默的在心里说:皇上,疯了。

  贺六在家睡到了日上三竿。白笑嫣提醒他:“这都辰时了。你怎么还不去北镇抚司上差?”

  贺六黯然道:“上差?上什么差?永寿宫里的那个人已经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了。难道我还要去替他做什么咬人的疯狗?”

  白笑嫣道:“别这么说,我一会儿去裕王府,听听李妃怎么说。”

  贺六摇头:“去李妃那儿?两个女人妄议朝政?皇上都不管朝政了,你们两个女人操什么心?还是好好打你们的麻吊,哄你们的孩子吧。”

  白笑嫣抱住贺六:“我的六哥。你脸上现在写着两个字呢。”

  贺六问:“哦?哪两个字?”

  白笑嫣答道:“绝望二字。”

  白笑嫣说的对,嘉靖帝用一枚铜钱耍弄了朝廷众臣,贺六现在已经是彻骨的绝望。有昏君如此,大明必亡!即便徐阶、张居正、戚继光、俞大猷那些忠臣良将再殚精竭虑又有什么用?

  贺六长叹一声:“天子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贺六披上衣服,找到了老胡。

  老胡正坐在卧房的桌子旁喝酒。

  贺六道:“拿个杯子来,我陪你喝!”

  老胡笑道:“大白天喝酒,难道你要跟我一样,做一只醉猫?”

  贺六直接抢过了老胡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两口:“我宁愿醉死在家里,也不愿出门再过问那些破事!老胡,我替锦衣卫效力了整整二十六年。可昨天,当内承运库库门打开的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这二十六年所做的事有什么意义。二十六年来,我们抄了多少贪官的家?可到最后才发现,大明朝最贪的人,在永寿宫!而他的家,我们是抄不得的!”

  老胡道:“老六,你若真想为大明的老百姓做些事情,我劝你,一会儿随我老老实实到北司值房去。乖乖的等。等他龙御归天,等裕王继位。等张居正、海瑞那样的人得到重用,革除积弊,复兴大明。”

  贺六苦笑一声:“做皇帝做到臣子人人盼着他死。他也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老胡道:“曾几何时,他不算个圣明的君主。也不算太昏庸的君主。可那些仙丹神药害人啊,把他的脑子毒坏了。昨日他戏耍满朝文武,不是昏君的做法,而是一个疯子的做法!你不要跟一个疯子赌气。我想,裕王也该劝劝徐、高、张那些人,不要跟一个疯子赌气!”

  贺六又灌了一口酒:“对了,老胡。现在,你该告诉我当年那桩鬼宅阴兵案的真相了吧?我知道,你这老不死的一定知道真相,只是这么多年一直瞒着我罢了!”

  老胡道:“真相有时候需要自己去寻找。好好等吧,等你真正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打开了天字号密档房,你追寻半生的真相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贺六叹了声:“在一炷香之前,我想上辞陈,告老还乡。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不是为了永寿宫里的那个人,只是为了查出我爹、香香他娘的真正死因。”

  老胡拍了拍贺六的肩膀:“记住,死者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第317章 贺六不可予高位(一更)

  

  嘉靖帝用一枚铜钱,让满朝文武彻底绝望了。永寿宫大殿内,堆满了一封又一封的告病折子。内阁停摆了,六部停摆了,都察院、大理寺停摆了,甚至于五军都督府的领军将帅都有一多半儿告了病。

  这个古老的帝国,似乎有停摆的危险。

  臣子们这回团结一心,要与天子抗争到底!

  嘉靖帝不愧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中的高手。群臣没想到,嘉靖帝只出了一招,便让他们立刻妥协。

  这一招很简单。三天后,嘉靖帝下诏:朕老迈多病,令裕王监国!

  群臣现在谁也不会再给嘉靖帝任何的面子,可他们要给大明未来的希望——储君裕王面子!

  裕王成了给自己的父皇擦屁股的。他几乎是挨家挨户的去找那些内阁阁员、部院大臣们推心置腹。。。不到两天时间,满朝文武,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继续为这个颓败的帝国效力。

  嘉靖帝很得意:朕一生与臣子们斗过无数次,这一次,朕又赢了!

  不过嘉靖帝的诏书当中,有句话是真的。他的确是老迈多病。

  说来也怪,自从运走了内承运库中的银子,景仁宫的白鹿暴死,嘉靖帝的身体便像被掏空了一般,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他只能每日半躺在永寿宫的龙榻上度日。翻个身都要黄锦帮忙。

  这日,嘉靖帝竟然破天荒的传见裕王和皇长孙朱翊钧。

  这是最近六年里,嘉靖帝第二次见自己的儿子。之前他信神汉方士“二龙不能相见”的谗言,一直对裕王避而不见。

  裕王牵着朱翊钧的小手,进到永寿宫大殿。

  “儿臣叩见父皇”。

  “孙儿叩见皇爷爷”。

  嘉靖帝闻言,竟如普通的老人一般,朝着朱翊钧招招手:“我的好皇孙,过来,让皇爷爷抱抱。”

  朱翊钧人小鬼大,摆动着小腿,直接上了龙榻。

  嘉靖帝抱起自己的皇孙,亲了亲:“好皇孙,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还是你过百岁的时候,你母妃抱着你来永寿宫见的朕。”

  朱翊钧用一双小手摸着嘉靖帝的胡子:“皇爷爷,你胡子好白吖!”

  殿下跪立的裕王呵斥道:“钧儿,皇上面前不得无礼!”

  嘉靖帝迷离着一双老眼,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裕王,你发福了啊。以前朕记得你瘦的跟麻杆一般,现在胖了几圈。”

  嘉靖帝跟自己的孙子逗了会儿乐子,他对黄锦说:“拿一枚金元宝来!”

  黄锦领命,从大殿的一个木箱内拿出一枚十两重的金元宝,双手奉给嘉靖帝。

  嘉靖帝把元宝赛到孙子手里,刮了刮孙子的鼻子:“朕听说,你每晚必抱着一个金元宝才能入睡?你个小财迷!这个赏给你吧。”

  朱翊钧童言无忌,说了一句话,吓了裕王一大跳:“哼,孙儿是小财迷,皇爷爷就是老财迷!”

  “不得妄言!”裕王又呵斥了朱翊钧一声。

  没想到,嘉靖帝被自己的孙子骂作“老财迷”,他不仅不怒,反而开怀大笑:“对对对。朕是老财迷,朕的孙子是小财迷。一对儿财迷。好了,黄锦,领着皇长孙去大殿外玩吧!裕王,近前来!”

  裕王跪着挪动到嘉靖帝的龙榻前。嘉靖帝一阵剧烈的咳嗽。

  裕王起身,边给自己的父皇顺着气,边哭着说:“儿臣不孝,这数年来未曾给父皇尽一点的孝心。”

  嘉靖帝道:“那是朕的错儿。听信了二龙不能相见的谗言。儿啊,坐,坐到朕的身边来!”

  裕王听命,规规矩矩的坐到了嘉靖帝身边。

  嘉靖帝问道:“你是不是跟徐阶、高拱、张居正一样,恨朕把内承运库的库银统统埋到了万年吉壤?”

  裕王道:“儿臣不敢。”

  嘉靖帝苦笑一声:“真的不恨朕么?呵,朕告诉你,这件事,归根结底不是钱的事儿!你知道做皇帝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什么吗?”

  裕王道:“儿臣不知。”

  嘉靖帝压低声音对裕王说:“最重要的,是不能事事遂臣子的心愿!有时候,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样子。明知臣子们是对的,自己是错的,也要错下去!总而言之一句话:聪明的皇帝操控群臣,愚笨的皇帝被群臣操控!”

  裕王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儿臣记住了。”

  嘉靖帝又道:“春秋战国时候,各诸侯王要么自称是‘孤’、要么自称是‘寡人’。因为一国的君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啊!不能相信任何臣子,不能跟任何臣子成为朋友。”

  裕王沉默不言。

  嘉靖帝道:“好了,朕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要跟你交代清楚。朕问你,你登基后要办的第一件事,是不是要惩处东厂的刘大?”

  裕王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是。他纵容东厂家奴,打死了三名言官,打伤了数百名官员。甚至连内阁首辅都被东厂的人打青了脸。此人太多毒辣,断不可留。”

  嘉靖帝笑道:“告诉你吧!满朝文武你谁都可以不用!唯独刘大,你不但不能除掉他,反而要重用他,让他继续执掌东厂!”

  裕王问:“为什么?”

  嘉靖帝答道:“告诉你罢!一个皇帝,身边一定要有一条咬人的狗,才能震慑群臣!本来,朕是想让贺六做这条恶犬,没想到,他不给朕面子,寻机躲到了南京两年。回京之后,还跟内阁的人交往甚密。家奴就是为整治朝臣而存在的。他却和朝臣们走到了一块,那他就不是家奴,而是皇帝的敌人了!告诉你,满朝文武,都是皇帝的敌人。唯有厂、卫,应该是皇帝的奴仆!刘大心狠手辣,这样的人,正好为你所用,做替你咬人的一条狗!”

  裕王虽然心里对嘉靖帝这一套做皇帝的理论不敢苟同,嘴上却不敢提出异议,只是说:“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嘉靖帝又道:“你登基之后,是不是打量着让贺六做锦衣卫的指挥使?”

  裕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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