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帝喝了口茶,又道:“可没过几年,成祖爷便发现,大明朝不能没有专办秘密差事的衙门。不得已,他只得重设锦衣卫,另设东厂牵制锦衣卫。臣子们给朕上奏疏,让朕削弱厂卫权力,合情合理!朕又不能不纳谏。只好出此下策,让刘守有担任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是名臣之后,虽然是武官,却属于是朝廷内的清流派。他只算朕的臣子,不算朕的家奴。如此一来,朝臣们总不能说朕继续以家奴治天下了吧?”
隆庆帝说的话自相矛盾,既然是为了堵群臣的口,才让刘守有这个清流做了锦衣卫指挥使。那为何他又在指挥使上设置左都督,并让自己的家奴朱希孝担任此职?
然而,在皇帝面前,是没有道理可讲的。隆庆帝不让贺六担任指挥使,能找出一万条理由。谁让人家是皇帝,贺六是家奴呢?
隆庆帝一番长篇大论,而后道:“贺六,朕知道,你受了委屈!朕会好好补偿你的!朕会加封香香为县主,你的夫人为二品诰命。并将先皇所遗锦衣令赐予你!准你随时越过指挥使、左都督向朕奏事!”
说完,隆庆帝从一个木匣子中,拿出那枚玉制锦衣令。这枚锦衣令,以前是嘉靖帝派往锦衣卫的内应,“影子指挥使”老胡所有的。处置杨炼案时,老胡向嘉靖帝缴了令牌。
隆庆帝郑重的将锦衣令递给了贺六。贺六心中却清楚:这只不过是块牌子而已。皇上要是认这块牌子,那它代表着锦衣卫中的无上权力。要是不认,牌子就永远是一块牌子!
隆庆帝笑道:“这下你该跟朕说实话了吧?朕不让你做指挥使,你是不是不高兴?”
贺六点头道:“是!”
“是”字刚出口,隆庆帝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不过是转瞬间的表情,贺六低着头,无法察觉。
贺六继续说道:“皇上,臣说自己不高兴,不是因为没有得到指挥使的权位。而是因为二十多年的一幢陈年旧案。”
隆庆帝来了兴趣:“哦?什么旧案?细细说来。”
贺六道:“二十多年前,臣父贺平担任锦衣卫查检百户一职。时有夏、严党争。夏言老首辅的学生,参劾严党干将大理寺卿黄守功贪污纳贿。臣父带着上百锦衣卫袍泽找到了黄守功的外宅,正准备查抄黄守功的贪污实证,子夜时分,他的全部袍泽却被一伙‘阴兵’所杀。臣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虽幸免于难,被人救回京城,刚回京便伤重不治而亡。”
隆庆帝道:“二十年前的鬼宅阴兵案,朕亦早有耳闻。继续说。”
贺六道:“嘉靖三十六年,鬼宅主人黄守功之子黄善任顺天府尹。臣拿住了他横行不法的证据,威胁黄善道出当年鬼宅阴兵案的真相。哪曾想,我们俩约定见面的当天晚上他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同时,臣家中失火,臣的发妻被烧死。线索又断了。。。”
隆庆帝摆摆手:“不要说了。朕明白了!你是想调阅天字号密档房,查出鬼宅阴兵案的真相,对么?因为只有锦衣卫指挥使和朕才能打开密档房,你坐不上指挥使,便没有这项权利。父、妻的死因便不能查清。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贺六道:“皇上圣明!”
隆庆帝道:“这好办的很!朕给你一道黄折子明旨。你带着这道旨意,去密档房间查阅就是了!”
贺六闻之大喜!隆庆帝写好了圣旨,盖上了玺印。贺六拿着圣旨,直接到永寿宫的西北角,找到了当值扈卫的管档千户王八!
王八跟贺六回到了北镇抚司。北镇抚司衙门的东侧,有一间设置了层层铁栅栏的房子。房子外,站着数十位手持火铳守卫的南司力士。
王八从怀中掏出了一串钥匙。
档房看守百户拱手道:“六爷、八爷,您二老知道规矩。您二位不是指挥使,要开天字号密档房的十二把铁锁,必须拿出圣旨。属下六辈人都是看守天字号密档房的,职责所在。您二位可不要见怪。”
贺六点点头,向看守百户出示了圣旨。
看守百户看完圣旨,让开了去路。
天字号密档房周围,设有十二道铁栅栏。每进一道铁栅栏,必开一把锁。
王八开完了十一道锁,二人走到了档房门口。贺六抬头看了一眼门上大书的“锦衣卫天字号密档房”九个大字,心中狂喜不已:终于能找出鬼宅阴兵案的真相了!即便找不出真相,从当年的密档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也是可以接受的!总比现在线索皆无的强。
王八打开了最后一把锁。他对贺六说:“六哥,我无权陪你进去。我去外面等你。”
贺六点点头,推开了档房的门!
贺六拿出一方火石,又从怀中掏出半截蜡烛点燃一看——他扑腾一声摔倒在地!
档房之中,空空如也!只有最中央,摆着一个火盆!哪里有一份密档?
“难道是有暗格?”贺六狐疑的问自己。
可仔细观瞧,密档房地底铺的是一整块的大铁板。墙壁上也贴着铁板,绝无藏有密室的可能!
贺六大呼一声:“来人!密档失窃了!”
王八在外面喊:“六哥,密档失窃了?我们无权进去,你出来说!”
第321章 鬼宅阴兵案落幕(五更)
贺六出得档房,训斥看守百户:“你不是说你家六辈人都是守卫天字号密档房的么?现在里面空空如也!明显是被盗了!”
看守百户一脸委屈:“不可能啊。陆指挥使活着的时候,经常拿着一些密档存入那房子里。先皇殡天后两天,当今皇上还亲临过密档房,我亲眼看着皇上拿着一叠纸进了房子里。这才是七天前的事情啊!这七天来,我跟我的弟兄依旧是两班倒,日夜看守这儿。根本不可能失窃!”
贺六道:“可那档房里的的确确是空无一物的!”
看守百户道:“六爷。属下斗胆说一句,这事儿,要不您找皇上问问?”
贺六心忖:即便皇上不知道其中缘由,起码自己也该将密档房失窃的事情告诉他。要知道,那里面可存着自洪武爷以来,朝廷所有不可示人的大秘密!
贺六进得永寿宫,来到永寿宫大殿前。
永寿宫当值的是冯保。
冯保问贺六:“义兄,这么晚了,你有什么急事?皇上刚刚安寝。”
隆庆帝明日就要正式登基,他心情复杂,根本睡不着。听到大殿外有说话声,他喊道:“冯保,外面是谁啊?”
冯保回到大殿内:“是锦衣卫北镇抚使贺六。”
隆庆帝微微一笑:“就知道他得回来。让他进来吧!”
贺六进到永寿宫大殿,跪倒大呼道:“皇上,不好了,天字号密档房中档案,全部失窃了!”
隆庆帝一脸轻松的说:“起身吧。不要发急。”
贺六起身,慌张的说道:“皇上,大明自开国以来所有不可昭示天下的秘密档案全部被盗。这是大事!想来一定是有心怀不轨之徒,趁着改朝换代,盗走了密档,图谋不轨。臣愿带北镇抚司袍泽彻查此事!”
隆庆帝摆摆手:“不用查了。朕问你,你可见道档房中央有一个火盆?”
贺六点点头:“确有一个火盆。”
隆庆帝道:“唉,这个秘密,只有历代皇帝、锦衣卫指挥使、储君三人知道。朕今天破例告诉你吧。所谓的天字号密档房,不是那间房子,而是那个火盆!”
贺六大惊:“火盆?请皇上明示。”
隆庆帝站起身:“所谓不可示人的秘密,只能天知地知。洪武爷留有遗训,那些不可示人的大秘密,整理成档之后,一律在那火盆中烧毁,只予天地知晓!朕之前不告诉你,只给你写了那道圣旨,是想让你亲眼见到,密档房中的确空无一物,并不是朕诓骗于你!至于鬼宅阴兵案的真相嘛。呵,朕倒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去找胡三。他在锦衣卫效力四十年,是锦衣卫的活档案。他又是先帝钦命的影子指挥使。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贺六叩首:“谢皇上提点。说完,他又直奔家中。
老胡正在家里喝酒呢。
贺六发狂似的朝着老胡喊:“密档房里没有鬼宅阴兵案的档案!老胡,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清楚,你一定知道真相!你今天若不告诉我,我,我就自断手指!”
说完贺六抽出了绣春刀。
老胡瞥了贺六一眼:“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跟愣头青一样,动不动就要自断手指?先皇驾崩了,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了。坐吧!”
贺六坐到了老胡身边。
老胡道:“其实这事儿很简单。当初你爹要是查出黄守功的赃银,严党就会损失一员大将。夏党就会在党争中占上风。吕芳和东厂当时倒向了严党,那些杀人的‘阴兵’,是吕芳派东厂番役假扮的!吕芳就是鬼宅阴兵案的罪魁!后来黄守功病死了,你找到了他的儿子黄善,接近了真相,被吕芳察觉。他先杀了黄善,而后又在你家放火警告你不要再查下去。水火无情,香香她娘运气不好,葬身了火海。”
贺六拽住了老胡的衣领:“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老胡叹了口气:“你忘了?东厂和锦衣卫同为君父的家奴。一口气杀了锦衣卫一百多号人,还杀了锦衣卫的抄家官儿。如果没有先皇的默许,吕芳有这个胆子么?”
贺六惊道:“你是说,先皇当时偏袒严党,打压夏党。故意纵容、默许吕芳做下那鬼宅阴兵案,保护严党干将黄守功?”
老胡点点头:“是的。这也是我瞒了你数十年的原因!鬼宅阴兵案的真正凶手,有可能就是先皇本人啊!你若是一时头脑发热,想报父仇、妻仇,去找先皇的茬儿。。。你还有命么?如今先皇驾崩了,我才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贺六站起身,发狂似的来回踱着步子:“杀父之仇!杀妻之仇!我定要吕芳血债血偿!他现在万年吉壤守灵,无职无权。看我不将他碎尸万段!”
老胡道:“吕芳现在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若非要找他报仇,我也不拦你。凭你今时今日的权势,杀他如踩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就在此时,有人敲响了院门。来的人是百户李伯风。
李伯风朝着贺六一拱手:“六爷。我可找到您了!今天下晌万年吉壤传来消息,吕芳服毒自尽了!”
“什么!”贺六愕然。
李伯风道:“六爷,其实这事儿也合情理。吕芳当权这些年,得罪了多少人?因为有先皇的庇佑,他才可以独善其身。而今先皇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找他复仇!横竖是个死,他还不如给自己来个痛快呢!”
贺六沉默良久,猛然开口问李伯风:“吕芳的尸体现在何处?”
李伯风道:“埋在了万年吉壤往南十里处的一片坟地里。”
贺六道:“替我办件事。去把吕芳的尸首刨出来,喂野狗也好,喂乌鸦也罢。总之不能让他留全尸!”
李伯风一愣:“啊?”
贺六怒道:“怎么?难道你要违背北镇抚使的命令么?”
李伯风拱手:“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办!”
贺六坐到老胡身边:“老胡。几十年的心愿终于了结了。按理说,吕芳和先皇都死了,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老胡抿了口酒:“人都是贱骨头。心里得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你这几十年以来,心头最大的念想就是查清鬼宅阴兵案的真相,呵,现在查清了,自然觉得缺了点什么。”
贺六道:“老胡,你说,我现在是不是该找个新的念想了?”
老胡道:“这念想不难找。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想,锦衣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它存在的意义,不应该是为皇上做一条咬人的恶狗。而应该是惩奸除恶,造福百姓。大明朝让先皇折腾的几近崩溃。如今新皇上登基,万象更新。听你所言,皇上好像有个明君的样子。既然国有明君,你就该好好辅佐他。给天下苍生谋福。做胡宗宪、杨炼那样的人。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啊。”
贺六沉思良久:“老胡,你说的对。既然穿着飞鱼服,就该为百姓做些好事。都说皇帝是锦衣卫的君父,其实,老百姓才是锦衣卫真正的衣食父母啊。”
老胡又道:“明日皇上登基大典,咱们都要去。赶紧回去睡吧。”
贺六道:“老胡,还有一事。皇上任命了清流派官员刘守有做锦衣卫指挥使,又在指挥使上设左都督,把左都督之职委给了朱希孝。”
老胡笑了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皇上潜邸时,你虽与他交好,可毕竟隔了一层纱。朱希孝为他掌管右春坊多年,他才是当今皇上真正的心腹。至于刘守有么,我看是皇上在拿着他堵朝臣的嘴——看,我任用清流做锦衣卫指挥使,你们不能再说皇帝以家奴治天下了吧?”
贺六劝慰自己道:“其实没坐上锦衣卫指挥使,未尝不是件好事。从祖师爷毛骧算起,历任指挥使有几个是得善终的呢?”
第322章 海瑞的升迁
隆庆帝的登基大典,或许是大明历代皇帝登基大典中,办的最寒酸的一次。
国库空虚。驾崩的先皇又把内承运库里的银子埋到了地底下,隆庆帝手里实在是没钱,只能一切从简。
登基大典后,照例是对臣子的封赏。
新任司礼监掌印孟冲手捧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王妃陈氏为皇后。封王侧妃李氏为贵妃。”
“召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入内阁。徐阶为内阁首辅、李春芳为内阁次辅。”
“司礼监前任掌印黄锦,温良恭德,赏号四德太监,保留司礼监秉笔职位,调任福建镇守太监。”
“杨博升任吏部尚书。潘季驯升任工部尚书。殷士儋升礼部尚书。”
“任刘守有为锦衣卫指挥使,于锦衣卫指挥使上设左都督一名,朱希孝任左都督。”
“任孟冲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为司礼监秉笔兼管御马监,刘大为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事。”
“海瑞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嘉靖朝的旧臣们,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宿。
令贺六大惑不解的是,隆庆帝竟然让刘大继续统领东厂。
登基大典一结束,贺六遍捧着海瑞以前的官服,来到诏狱。
嘉靖帝驾崩后,贺六居中调度永寿宫守卫,没顾得上去诏狱看海瑞。
进了诏狱,贺六问看牢百户:“海大人一向可好?”
看牢百户对贺六讲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嘉靖帝驾崩的当天,诏狱中的几个百户、力士们合计,海瑞这位大清官一定是会官复原职的。他们凑钱,买了一桌好酒好肉给海瑞食用,算是送行。
海瑞竟以为这是断头饭。他大吃大喝,风卷残云一般将一桌子菜全都塞进了肚子里。
就在此时,徐胖子差人,给看守诏狱的人送来了丧服。海瑞见到丧服,问:“哪位太妃死了?”